我经常遇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一碰面,他总说“今天没上班啊? ”我便回答,我写小说,在家里上班。我的小说经常是虚构的,仿佛我在家里上班这件事也是虚构的一样,面对他的提问,我其实有些心虚。他撇撇嘴,之后五官舒展开来,拍拍我的肩膀,“年轻人,总要找个正经工作的哇。 ”不等我回答,他捧着个精致的茶叶杯散步去了。害得我明明刚写完一篇小说投出去,原本想休息一天,却又不得不提前开始下一篇的酝酿了。
第二天,我又碰见他,礼貌地喊他一声叔。他原本在散步,却突然停下来,呷了一口茶叶水。我不敢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因为我不确定他喝完茶水会不会讲话。长辈如果在晚辈面前停下来,作为晚辈,是要先确认长辈确实没事,才可以走的。果然,他说话了,
“小郭啊,我看到你写的小说了。 ”他说。
“您从哪儿看到的? ”我高兴起来。
“网上,一搜你的名字还真就搜到了哇。 ”
“那您感觉我写得如何? ”
“还可以,挺像个喜欢听人说三道四的人写的。 ”他笑起来。
我知道,这略带贬义的评价其实不低。
“可是有个问题啊,小郭。 ”“您讲。 ”
“你写的这些东西,包括里面开的那些小玩笑,都是我们工作之余聊天闲扯的玩意哇,工作的时候我们可是在一本正经地工作的哇。 ”
“您的意思是小说中的人物不够真实? ”
“不是。 ”“那是? ”
“年轻人,总要找个正经工作的哇,总不能一天到晚靠听人说三道四和闲扯过日子的哇。 ”他照旧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等我说完就离开了。其实我想和他说,小说发表了是有稿费的,有的还不低……可这话不适合追着人家说,那和街上推销牙膏牙刷的人还有什么区别。
没过几天,再一次碰到他。他显然有些兴奋,却又因为自己是长辈而必须要收敛一点。他说,他又搜了我几篇文章来看,确实挺有意思。我以为他认识到了我们这行的重要性,认同了我在家里有自己的工作,不想他却说,“网上搜来搜去,也就那几篇嘛。 ”
“我现在是起步阶段,还不行。 ”我红着脸说。
“你一天在家又没事,要多搞几篇出来嘛,闲扯嘛,又不比工作,那玩意多轻松? ”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且这问题若想回答清楚,恐怕他那杯茶叶水喝干了再续上也完不了。我首先得解释自由撰稿人这一职业,再解释从一篇文章开始写作到发表,到网上能够搜到的大致流程……总而言之,这事不是那么简单。
可是,时间不允许,因为他说完这话又开始挪步了……
“哎呀,工作真累哇,休一天假是真快活哇……”他自言自语着走开了。
那几天,我正在经营一篇小说。我所租住的地方,是一片安置区,专门用来安置拆迁地区的村民。小说想表达的主题是村民们得了新房和拆迁款,生活条件得以改善,却依旧保留着一种古道热肠勤俭节约的生活作风。可是我写不下去,因为这个男人让我如鲠在喉,组织不出一丁点“古道热肠”的情节来,满脑子都是他质疑的模样。
一直以来我坚持这样的习惯,即便没有灵感,也要写一些东西出来,名曰练笔。我打算拿他练笔了。鲁迅先生的幽默是出了名的,幽默很多时候就是冷嘲热讽。我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把他写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等到写完,我点开网页,登录博客,经过一番操作,点下了确认按钮。题目下面堂堂正正地写着我的名字。
再遇到他的时候,我不再觉得心虚尴尬。我遵循自己的节奏,每写完一篇小说,便允许自己到小区的小河边钓一次鱼,他也是一个钓鱼迷,偶尔能在河边遇到。
“叔,今天不用上班? ”我到河边的时候,他已经在钓了。
“组长不在,早下了会班。 ”他嘻嘻笑着,递给我一根烟。
说着话,他上了一条鲫鱼,有二三两重。
“小郭啊,该踏踏实实找个工作……”他抽了一口烟。
“正在找,正在找……”我决定换一种对话方式。
“想找什么样的,叔给你打听打听。 ”
“有没有那种工作又轻松,时常能告假,工资和年终奖还挺高的工作? ”
“你直接抢银行去吧,一年不用上班,天天钓鱼,年终了抢一票,工资和年终奖都有了。 ”
“哈哈哈……”
后来我们又碰见过几次,他对我还是挺上心的,给我介绍了一个销售的,一个搞房产中介的,还有一个新闻记者的活,最后一个我还差点去上了班。不过,我还是打算做一段时间的自由撰稿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至于写他的那篇练笔,我其实并没有发到网上去。我写小说常常是这样,一个让我产生兴趣的场景发生了,先试着把它描绘出来,之后再谨慎严密地推演,拒绝狗血。我的的确确在小说里冷嘲热讽了他好几大段,言辞满是刀剑,可慢慢往后写,发现,并不能推演出什么事情,得出的结论是他不过是在开玩笑,或者是他对写作缺乏一定了解,于是就把这篇文字存进了练笔文件夹里去了。
我没发,他便也不可能搜到。他为我打听工作的事,不过是人家一个长辈对晚辈天生而又真诚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