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之后
栏目:笔荟
作者:廖华歌  来源:中国艺术报

  周一上午我刚进办公室,欲转身掩门,忽见一位熟识的青年诗人离我很近地站在面前,我吓了一跳,奇怪他是怎么跟进来了?竟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想他那高高大大的身材、猫着腰踮着脚步的样子一定怪怪的,如小偷般滑稽可笑。

  让座。倒茶。很客气地问他有什么事。他笑笑,吹着杯子里飘浮的几片茶叶,俨然早已成竹在胸地一小口接一小口慢慢喝着,故作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我实在是太忙了,生活已经碎片化的我无法陪他这样耗着,就把同样的话又问了一遍,他便放下茶杯昂昂然道:我今天专程来找你,就是要让你给我办件事,这是件小事,对你来说不过一句话而已,就看你想办不想办了。言毕,目光很坚厉地直盯着我,仿佛我有什么问题似的。

  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的我,边往他杯子里续茶边尽量和缓地问,到底是什么事直说不就得了,何必这么神神秘秘惊惊咋咋的!

  他显然早已有备,说话流水般的一个浪涛接一个浪涛,喧嚣得满屋嗡嗡直响。他说,他写的诗这两年已经在市报上发表过十几首了,想我应该都看到了吧?他与著名诗人某某某和某某某在一起照过合影相,评论家某某还为他题写过一幅“大块假我以文章”的书法,尤其是他对汉画的研究与解读,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完全是全新的、突破性的,去年的研讨会开到南京,如此博识与贡献无人能比!他说,他今天来找我的想法很简单,要求极低,也就是给他解决个中国作协会员,再在市作协担任个副主席等职务就可以了,其他的以后再说。

  这下我不仅仅是大吃一惊,而是被他的话语给吓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又沉吟着不知该怎样跟他说。万没想到他竟会如此不认识自己,如此理直气壮、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地来向我要这要那。在我看来,他只是对诗歌有一种热情,写一些大而空的分行文字罢了。他发表的那几首虽然略好些,但终究离真正的诗还相当遥远,也即他还没有弄懂什么是诗,错把鼓励当成就了!至于他说的在汉画上的那些研究和解读,当是另一个领域,我更不敢妄言,因为我对汉画了解甚少。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却是很清楚的,凭他的学识和艺术造诣,我不能不对他口口声声自称的“千古研解第一人”深表怀疑。

  我极力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尽可能温和地跟他解释,深谢他对我的信任,但他也未免太抬举我,把我看得太有能耐了,这样我给他带来的失望也就越大。他应该明白,作家是靠作品说话的,作品是作家的立身之本,只有写出好作品,才会被人们肯定和赞许,否则,奢想什么协会会员和作协职务都是不可能的,是异想天开!可别小看这种协会职务,就好比评职称,即便是哪个人在专业上有一定的成绩,也绝非是哪个人或哪几个人说了算,那是需要主席团成员综合比较后表决一致通过才行的。我告诉他,目前市里中国作协会员几十个,而作协主席团也才不过十余人,他本人连省级会员都不是,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进入中国作协会员行列?不过,没关系,只要他静下心来,全身心投入到写作中去,多读书,善感悟,持之以恒,假以时日,等他创作出精品力作后,他所说的那些自然就会顺理成章了。

  那要等多久啊?难道等到齿落发白吗?到那时候这些对我还有什么作用呢?明明有近道,根本用不着这样去苦拼去下死力冒傻气的,你怎么就不肯成全我呢?他一脸阴沉,口气凌厉。一定要我给他说出作协主席是谁,副主席谁谁谁,他有办法一一去搞定。还拍着胸脯断言,不出俩月,省作协会员准得有他,中国作协会员也指日可待,不在话下……

  那,那就预祝你了!我强压怒火,命令自己一定得忍住。当然,我绝不会把他想要的作协主席和副主席一应人的名字告诉他,我从骨子里厌恶和看不起这种低俗的投机,可也很不甘心就此打住任他为所欲为,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向他再说点什么。于是,我说写作就是用心血去熬文字的苦活累活,如果没有这个准备就最好去干点别的事情。沉重、忧患、怜悯、反思,永远是每个作家必须肩负的十字架。他替人类忧思,也是在救赎自己!没有伤筋动骨,从身体到灵魂的碎裂和每一个分子的重组;没有拒绝浮华,甘守孤寂,青灯黄卷的纯粹和执著;没有一颗善美无尘的文心,是不可能写出为人称道的好作品的!我说……

  行了!我不需要听这些!他大叫,然后颇不满意地跟我说,眼下有一件更小的事你肯定能做,我也不多要,你也一点儿不做难,就是你让单位拿钱帮我出一本书,再买我一百本单册定价还不到百元的《汉画新解》 ,两书加起来才多大点钱呀,这么点小钱对一个单位来说简直不值一提。何况,帮助和支持作者也是你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你不会连这么丁点的要求也不答应吧?我这《汉画新解》可不是一般的书,你把它放资料室一部分,那可是镇室之宝。汉画本身是顶尖艺术,而我这书又是对顶尖艺术的最权威最卓然于众解之上的唯一新解,其价值不言而喻。

  我不得不有些低声下气地从中央八项规定到财务管理制度再到集体研究决策等等方面口干舌燥地一一给他耐心讲述,似乎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一再恳请他的理解和体谅,内心却在暗恨自己,这是干什么呀,自己犯得着这样去忍让他吗?此人根本就不是一个真爱文学的人,对文学真爱的人在乎的是怎样才能创作出优秀作品,而决不是满脑子考虑的都是文学之外的东西!可我,又不能明确说出这个意思,就只有隐忍再隐忍了。

  这也不可以,那也做不了,那你说你们能帮助我们解决什么?你们整天所说的服务、协调、支持,不全都是一句空话假话吗?他忽地站起来,大声喊叫着,喧嚣得空气起伏墙土掉落。与此同时,嘴唇颤抖面色灰紫的他,手指敲得桌子梆梆乱响……

  带着满腔愤慨和怨怒,他十分失望地气冲冲地走了。好久好久,我才从他留下的喧嚣中恢复平静。著名作家莫言曾在他题为《喧嚣与真实》的演讲中说,生活本来就是喧嚣的,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让一个社会不喧嚣,从某种意义上讲,喧嚣也是社会进步的一种表现。但我们必须从喧嚣中清醒,客观冷静地对待,工人不能只喧嚣不做工,农民不能只喧嚣不种地,教师不能只喧嚣不讲课,学生不能只喧嚣不上课……喧嚣之后,是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用真实说话,否则只喧嚣没饭吃。

  我决定把这些话用手机短信发给他,无论他听得进听不进去,我都要发,而且是立刻就发,而且是这同样的信息连发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