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自然灾害”年间,我们生产队一下子接纳了三户广西农民:维安家、老胡家、驼背赖家(驼背赖,真名赖广传,因其背弯得像一张弓,故得此外号) 。同时举家迁来下沙水六队落户的有两户:罗基家、王康池家。困难时期,广东困难,想必广西更加困难。我们沙水冲瑶人纯朴敦厚,向广西人伸出热情的双手,从没有本村人、外省人的概念。
维安也姓赖,广西贺县桂岭人,一家三口:父、母,与他自己。刚来那几年,他住在中街(我们习惯称中央街)的一间旧屋,后来那房子成了危房,于是借居我那间半新不旧的屋子,从此与他一家有了大半年较为密切的交集。
维安约莫十八九岁,个子不高也不矮,人偏瘦,但精灵,会拉二胡、吹笛子,口才好,讲话常笑眯眯的。他父亲大约已年过花甲,背微驼,爱抽水烟筒,“咕噜咕噜”的,很享受,村里的孩子爱看他抽水烟的样子,有时也拿来装模作样试吸一番。其母甲状腺肿大,说话有点吐词含混。这三家广西人都是客家人,与他们混熟了,我也学会了几句客家话。维安小时大概是读过几年书的,他买过一本1969年版或1970年版、 16开的大型书籍《东方红》 。这书内容繁复,农业、工业、科技、卫生、历史、文化乃至日历等等,应有尽有,堪称一部“百科全书” 。我多次借来从头到尾翻阅,大开眼界。记得内有介绍《白毛女》的内容,“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句名言,我就是第一次从这本书中读到的。书中刊有一首革命歌曲《工人阶级硬骨头》 ,维安识谱,会唱,我亦跟着哼、唱:
工人阶级硬骨头
跟着毛泽东我们走走走
胸怀祖国,放眼世界革命的路上决不停留
……
这歌铿锵有力,朗朗上口,易学易记,很快,我就学会了。
那一年,维安承包了生产队几座大山的割松香任务。“割松香”俗称“钩松香” ,是生产队为创收开设的传统副业项目,每年由队里三十几位社员分别承包几座大山割松香,只要上交足额的承包款,个人赚多赚少队里不管,你的腰包再涨也没人眼红。这工作自由度较大,割松香季节(大约七八个月) ,承包人可以不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除非他自己想多挣点工分。割完松香,一般是下午三点来钟,还可以干自己的事,比如砍柴种菜,过垌趁墟,即使工作日均不用请假。由于有如此多的好处,年初队里讨论承包时,总有不少青壮年争干这美差。
出于好奇,那年初夏,我跟维安上山割了个把星期的松香。
晨光曦微,匆匆吃过早饭,用竹筒装几个饭团与煮熟的青菜,便扑向茫茫大山。
维安腰别一把松香钩,一把柴刀,右手拄一根木棍。我也学其样,一把柴刀,一根木棍,紧随其后。上得山,方知那根木棍之好处。原来,早晨山路两旁的各种草木皆沾满了露珠,只见维安扬起木棍,向着两边的茅草、蕨草、荆刺横伸出来的枝叶,左边几棍,右边几棍,将叶子上的露水尽扫地下。维安掉过头来对我说:“不把露水扫掉,它会把你的裤脚扫湿,那样会得风湿病的。 ”木棍还有个功能,即扫蜘蛛网。山路两旁均有树木,蜘蛛就在树木之间织一张张大网。远远望去,仿佛不知谁在故意和我们作对,一重又一重的,拦住我们前行的道路。如果不打掉,那网就会网住你的额头与眼睛,令你浑身不爽。怎么办?“扫! ”维安舞动长棍,不断扫掉那一张张大网。那蜘蛛也怪,今早扫掉了,它们也不吸取教训,又在原址连夜加班编织。翌日早上我们再来时,又是一张张大网横亘我们面前。无奈,只得再次挥棍,无情地毁掉它们的劳动成果。
终于到达松林。维安取下腰间的松香钩,开始割(钩)松香。只见他右手紧攥松香钩,在松树割口上,“唰!唰!唰” ,左边三刀,“唰!唰!唰” ,右边三刀,一道V字形白色新刀痕便显出来。V字形下面是一条松香槽,槽下是一只大竹筒做的松香筒。过不一会儿,乳白色的松香就会分泌出来,一滴一滴地沿槽流下,淌进松香筒。筒内,已装了半筒松香。昨日割的经过半天一夜的自然冷却,那松香已凝成糊状,有的则已很硬实。约莫六七天,松香筒满了,便挑一担松香桶,将一只只松香筒取下,用刀将筒内的松香挖出来,倒进桶里,装满两桶,挑去公社松香厂卖掉,换来人民币,算是一轮收入。收购松香的工作人员很认真,他会根据你的松香颜色、是否有树叶之类杂物确定等级。因此,挑去工厂前,须用镊子将混在松香内的杂物一片一片剔出来。维安手脚灵巧,动作敏捷,割得也快。有时则不能太快。碰到高大、被割多年的老松树,松香筒已悬在比人还高的树腰上,他就得小心翼翼地沿一根木头搭成的“梯子” ,爬上去再慢慢地割。每当这时,我就站在树下,抬头望着他割,或者环顾四周,听林涛呼啸,鸟儿歌唱,看云雾缭绕,山花吐艳;如碰到野果,即上树摘一把下来品尝。我问:“那些小一点的松树为何不钩? ”维安说:“钩不得的,一来松香少,二来还未成材,会对它们造成伤害。 ”我也学过割松香。维安手把手教我怎样运刀,怎样用力,很快就学会了。这工艺看似简单,但要割出一道规则的痕路则需一定技术,还得会用暗力。我年小,割了几棵,就有点累了。后来,我曾写过一首题为《割松香》的诗,记录这段童年生活:
乳,一滴,一滴
香,一缕,一缕
晨露,一颗,一颗
阳光,一缕,一缕
山风,擦亮了鸟翼
绿云,扑进心脾
醒了,松林,
笑了,山花……
割完这株,又匆匆割那株;割完这面坡,又攀上那座峰。中午了,找个地坪,扯把干草干树叶,垫在屁股下,就着山风吃午饭。饭菜虽凉,但仍吃得津津有味。吃毕午饭,又继续工作。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承包的几座大山松林都割了一遍,即可宣布收工回家。维安说:“若再迟点割,太阳快落山,天一凉,松香就不会流出来了。 ”想想那段日子,也挺有趣的。有时,见到草莓摘草莓,遇到杨梅摘杨梅,还有山李、山桃,还有叫不出名的酸酸甜甜的野果,甚至松菇、香菇……
我与维安也有过争执。某日田间劳作,我俩忽然为小说是真是假吵了起来。我说小说是半真半假,有的则完全是假的、虚构的,维安则说小说是完全真人真事的。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过,过了几天,就像没这回事似的,见面依然亲热如初。
大半年后,维安一家搬到他自己建的新房子去住了。宽敞明亮,两房两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第二年初春,维安忽然被任命为我们七队的队长。一个外来人,竟当上队长,且这么年轻,许多社员都说没想到。某夜在干校旧礼堂开全队社员大会,我也参加了。只见维安手拿一笔记本,有条不紊地安排近期工作:“某某某,犁田” ,“某某某,耙田” ,“某某,铲田塍” ,“某某,浸谷种” ……正儿八经的,确有队长架步。
才刚干一年,突然就被免掉职务,连同副队长金叔老(唐子远)一同“下野” 。据说是公社聂书记发话说:“子远这么老了( 60多) ,还当副队长,要当一世呀? ”对维安有何说法不得而知。
又过了年把,维安恋爱了!对象是我们七队生活最好的家庭石福的妹妹素英。素英不光模样漂亮,人品好,还是队里最能干、挣工分最多的几个女社员之一。初始我并不知情,是同生产队、里寨、且比我大几岁的德松哥告诉我的。是他,最先发现了他们的蛛丝马迹。某夜,德松悄悄问我:“你看出素英最近有什么变化没有? ”我茫然无知:“没发现呀。她怎样了? ”德松神秘地说:“告诉你吧,她谈婚了。 ”“谈婚啦?跟谁?哪个村的? ”“还有哪个村?就我们寨的,维安呀。 ”
“维安? ”我暗自诧异。我读过几本“文革”前出版的讲恋爱或有恋爱内容的长篇小说,如徐怀中《我们播种爱情》之类,虽无实战经验,但“理论”上也略知“恋爱”是咋回事。想了想,确有些像。最近这段日子,他们似乎暗中来往频繁,素英更是容光焕发。难怪,原来正在谈恋爱哪!某日,我到维安家玩,发现他房间桌面上有一样东西,终于恍然大悟……
这年深秋一个晚上,我路过生产队地堂,地堂边的粮仓伸出的骑楼下,有一男一女在对话,男的是维安,女的不是素英,而是村里的另一位姑娘。只听那姑娘说:“维安你好厉害呀,把沙水冲最靓的妹仔(姑娘)娶到手了。 ”维安说:“你笑话我,我们寨靓妹仔还有很多……”
果不其然,过了两个月,维安与素英终于喜结连理。素英出嫁,给他未婚的哥哥却造成一定压力。其兄比她大好几岁。不过,队干部与一些开明老人说:“没关系的,新社会了,移风易俗么。 ”
众人皆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