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大功劳

　　春城昆明的十一月，树木到处郁郁葱葱，叶子花亦红亦紫地爬满蓠架。而坐落城北郊的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园里的数百棵枫香树，恰逢一片橙黄艳红。一时间，春城人涌进了这条大树组成的“枫香大道” ，追逐这绝少而又弥足珍贵的一点秋色。枫香树下，人潮涌动，游人如织。城市淑女、男士以及成双成对披拂圣洁婚纱与礼服的男男女女，还有尾随其后追逐摄照枫香树下合影的摄影师。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手持长长短短镜头照相机、瞄准各种光辐下的秋林的发烧友，他们全神贯注地抓摄枫香叶儿在秋阳下每秒钟的变化，犹如追逐一颗颗稍纵即逝的流星划过天空的烂漫……

　　看见昆明人如此地追秋、赏秋、恋秋、陶醉于秋，我不禁想起秋在我的家乡东北那漫山遍野的槭树和五角枫，火红得如同云霞，不知胜过这儿多少倍呢……于是，我向枫香大道旁一个幽静的小丘寻去。小丘树林也有一株金红色的枫香树和一株五角枫。一只蓬松大尾巴的松鼠一蹿一跳地踏响满地落叶跃上枫香树，就在目注松鼠之际，忽见枫香树下挺立一株株十分典雅的小树，在喧嚣的秋歌里，那般绿意盎然，一派春光；那般昂扬自强，生机勃勃；并且，它那树巅向四方舒展丛丛娇艳的黄花穗，如同金子一样发出灿灿的光芒。如果说枫香树的橙黄、五角枫的艳红如云如霞，那么它那光芒四射的灿黄就是点燃彤云与红霞的火焰……在秋林里如一群展翅飞翔的鸟，又似一缕缕缀饰秋林上的金光灿灿的绶带。

　　然而，它又被人十分冷落着，连偶有几位游人在它的身旁也不把目光留在它的身上，而是笑逐颜开地与缤纷的红叶族留影。只有一群女孩子路经此处时，其中的一位发现它身上挂着的小名片，才惊奇地叹喝“哦，十大功劳！ ”

　　我走近那挂着名片的小树，看着上面的介绍：“十大功劳，小檗科，产云南西部、中部、南部。全株均可供药用，清热解毒。 ”再细端量那小树高约2米，茎干直立，绝无分枝，光泽的叶片边缘刺齿状，七八束长长的奇数羽状复叶颇有韵律地在树顶上呈伞状展开，形成一个放射状的飞旋的轮。俨然孔雀开屏的长翎，在微风中拂动。而那圆心的叶腋丛生数十缕长长的花穗。每一缕花穗上均是无数淡黄花苞与淡绿小蕾，如星星如珠玑闪耀光芒。

　　此时，那花穗引来“嗡嗡”的小蜜蜂，仿佛昭示昆明的深秋也是春天。可是这却别有一番蝉鸣林愈静的味儿，偌大的植物园，唯这儿没有热闹的游人来赏花，更没有人来与其合影，十大功劳不趋然迎合风流，在红叶绚烂的盛秋，泰然自若地撑出一簇簇鲜绿，绽放一缕缕不染赤彩的醒人的花束。

　　独立自主的十大功劳，难道你谙知模仿是自杀，妒忌是无知而绝不愚蠢地随众随俗……难道你真的因为有十大功劳而功高以让，位尊而处卑？

　　明代思想家王阳明在《传习录》中记有这样一次经历：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关？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

　　但愿十大功劳“明白” ，你虽素处以默，今朝却不在我的心外，我已对你生出一片钦慕之情，哪怕我至今仍不知晓你名称的来历……

　　应春树

　　在中国历代的文典中，未见哪位诗人歌颂过你的品格，在古今水墨丹青里，也未见哪位画家描绘过你的芳容，甚至在中国的《辞海》以及《植物学》中也找不到你的名字和身影。

　　应春树，这种生长在华中与西北大地上的木兰科树木，我与你的邂逅依然是在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园中。那时正逢北国大雪皑皑的冬至之日，作为一个北方人，我，漫步在园中枫香树红叶已经飘零的林间廊道上，虽然冬日南国的树木仍有保持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之貌，但大部分树木毕竟叶落归根，袒露树冠各自的骨杈。园中树木千余种，便有千余树木之本真、之个性、之造型。无论是枝干向上流韵的华椴、还是枝簇盘旋屈曲的木瓜，以及仅瞥一眼树股就足够醉人的青桐。其多姿多态的冬令树柯仍使我踟蹰不离……

　　就在踏入木兰科林带时，蓦然见到国家Ⅰ级保护的珍稀观赏树华盖木已是枝挂赤叶，凹叶厚朴树冠光秃、川滇木莲赤身裸体、白玉兰仅有茸茸的芽苞……处处皆是满目冬日凋零的林相。

　　只有你，应春树，如梨花盛开的纯白火焰照亮了木兰林。你古干挺举，朴素无华的枝柯繁花怒放，一缕缕芬芳馥郁的清芬飘荡林间……那花硕大若拳，如雪皎洁，如玉凝脂，如骨瓷细腻。真是“玉雪一色”“丛芳积缟，弥满山谷” 。再仰望，你花基的被片之外

　　微染淡淡粉红，仿佛双颊红晕的神女嫣然一哂。移时，那一袭圣洁之中若隐若现一抹抹红潮，使整个盛时的花树素雅而华贵，皎洁而瑰丽，风韵而幽芳……使人联想那是一缕仲夏之夜最亮的月光被风吹散，弥空醉扬，那——就是应春树。

　　你的花节，在未有一片翠叶陪衬的枝柯上悄然地繁花似锦，天生丽质，美不胜收，使人遐想出水的芙蓉，一身清醇脱俗的淑女。

　　你的花时，在未有蜂飞蝶舞的冬至时节，独立不倚地由树下往树巅绽放，相错如绣，秾华蓊然，使人感悟你的举止不与群芳争艳，不肯喧嚣张扬。唯一身清露、一身芳馨地让冬行春令，让新闯旧躲，让生命洋溢蓬勃。

　　你的花属，明明是花硕树美，芳菲四溢的木兰科，可在例举木兰科植物的解说与著作里，从不点击你的芳名。

　　你的花事，明明乃灿灿的花质、花容、花貌俱全，芳馥幽远，然而植物学家却称你为树而非花，甚至给你的命名均平凡之极。这又馈送世人一份久远的遗失——那崇高的谦逊资质、那默默的奉献品质……

　　古人云：梅、兰、竹、菊“四君子” ，人置身于其间会得一脱俗的典雅高洁之气。还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被人奉为有名的“佛家花卉” ，就因为其圣洁的象征与佛教尊崇的品格相符。这些花卉树木不独惠及人类的生活，还滋养、启迪人类的思想与灵魂。

　　伫立素处淡雅的应春树下，不惟读懂皎洁的花语，和那大于花事的思想，还使我于芸芸人世的俗思俗念俗欲中，于平庸喧嚣的幻化万千的社会风流里进入另一帧世界，操守一份珍洁、崇高、完美的内质，以应春树的冰清玉洁，荡却尘网、滋润心灵、净化精神。

　　丽江云杉

　　仍然还是昆明的植物园，走过广场上那些姹紫嫣红的鲜花园后，在进入松杉林时，那或如舞女飘逸长裙、或若幢幢绿塔的墨西哥落地杉与欧洲长叶云杉旁，但见丽江云杉那飒爽的英姿、冰雪般的神采，弥烟带雾般的烂漫，立时让你不由不驻足。她树干嶙峋，贞姿横逸，即富松的傲骨、又富梅的劲质。她枝束稠密，针叶精壮呈灰蓝色，那蓝中又透出浓绿，蓝蓝绿绿，密密匝匝，喷绿吐翠。如朵朵绽放的绿菊，如束束耀目的霜花，更似朗朗晴空闪烁的繁星。无论清晨还是黄昏，无论冬日还是夏天，那树宛然披霜映日，晶莹翡翠、弥漫蓝绿的山岚、闪烁时隐时亮的眸光、迸发着独立不惧、神旺气足的坚质浩气……

　　那枝繁叶茂的翠冠中，俯缀一簇簇闪紫露红的球果，那般艳丽、精致、玲珑，仿佛霜中的红果、雾里的蓓蕾、露珠中的玫瑰，含笑盈枝。

　　山水蕴灵秀，一草一木栖神明。饱经风霜的丽江云杉，生长于3000米海拔的“绿雪奇峰”的滇西北高原，“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气候不但造就她成为上乘的木材树种、被植物界称誉的“云杉属中最美的种类之一” ，还使她出脱为“最具观赏的风景树” ，然而，她更是丽江人朝夕相伴的家园树。

　　邵雍云：“人不善赏花，只爱花之貌；人或善赏花，只爱花之妙。 ”那么丽江云杉的妙又是什么呢？究其实，乃在于她精神含蕴滇西北的高峻、金沙江的汹涌、玉龙雪山的巍峨、纳西古乐的清纯，高原人睿智的目光……我如抒写新的“世说新语” ，英雄必比拟丽江云杉的神韵，美女必有丽江云杉的神采。

　　神州大地，处处都有不可或缺的出类拔萃的树的风景：黄山的竖琴松、庐山的三宝树、长白的美人松、扎达的古香柏、海南的相思树、大兴安岭的黑桦……这些树都代表着华夏大地上各处非凡的风貌。那么，最能代表滇西北神韵与个性的，我想该是丽江云杉了。正是这些丰赡的树木的美感美育，陶冶了人的灵魂，日臻完美了人的品质操行，使人与万物更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