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之神,或静寂的内核
——读桑子诗集《栖真之地》
栏目:品读斋
作者:霍俊明  来源:中国艺术报

《栖真之地》  桑子  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2016年6月出版

  多年来桑子一直在诗歌甚至现实中寻找着她的“栖真之地” 。由“栖真之地”出发,桑子的诗歌语言具有典型的“梦幻”性——与日常生活相对应的一个文本和精神世界,“通过一个梦境完成一生一次的倾诉” 。这一世界如此切近而又遥不可及。从这点上来说,桑子完成的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梦想的诗学” 。

  由“梦想”出发,桑子近年的诗歌几乎是在完成“同一首诗” 。这不由让我们想到当年那位伟大的诗人所说的——穷尽一生只为写出一句伟大的诗行。是的,每一个诗人穷其一生只是在完成“一首诗” ——这首诗包括他几乎所有的诗歌可能性和个性风貌。“同一首诗”并不是简单重复,而是像油画一样不断累积和叠加。这需要时间之水的反复冲刷、沉淀,正如水成岩一样的艰难。正是在复现和叠加中,桑子进行的是“元诗”的工作。对于阅读一个诗人来说,找到这首“元诗”就非常重要。那么,桑子的“元诗”是哪一首呢?在我看来就是《猫的世界》 。

  “猫” ,多么接近于女性世界幽微敏感一面!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了诗人的“精神”附着到各种物体和情景上,在向“另一个世界”寻找、追逐“消逝的事物” —— “它的精神会依附到各种物体上/有时它硕大的脸就贴在窗玻璃上/危险又神秘/有时它会突然消失几天/从一个世界穿梭到另一个世界/去追逐消逝的事物” 。与此同时,在《猫的世界》中出现的“海一如既往的蓝”“白头的雪”“红嘴的鸥鸟”在桑子的其他近作中也反复现身。

  从“元诗”的角度出发,我在行文中将会围绕着某一点通过相互打开、彼此关联的关键词、意象、场景和情势来进行比较式阅读。桑子这些关于“元诗”的诗都是为了从不同角度强化核心的精神元素和意趣指向,都是为了强化“栖真之地”的“梦想” 。“栖真之地”在现实中难以寻找——“没有钟摆之地”如何成为现实?这是一个不关乎时间和空间而只与“真”“爱”一体的世界。这一寻找的过程注定是艰难莫名的。这让我想到了那个终生的“远游人” ,那个穷尽一生寻找“栖真之地”的徐霞客。从“元诗”出发,桑子诗歌最重要的两个解读入口是“微物之神” 、“静寂的内核” 。

  桑子凝视“世间最微小的暗示” 。她在诗歌中一贯关注的正是那些身边的、日常的甚至想象性的“细微之物” —— “神在细小的事物中” 。时间之神与死亡之神都同时现身在那些细小的事物身上。从这一点上考量,“蜗牛”就是诗人的“母语” 。日常性的时间消磨并不是惊天动地的,而是不易察觉的无形。而桑子在诗歌中完成就是这一“细微”而“惊心”的过程—— “被羊齿植物包围着的月亮/饱满而又危险” 。这种悄悄的“咬啮”所对应的正是微观、日常而又并不完满的世界。这是一种反讽性的悖论,是分裂中的肯定,是残缺的赞美。诗人提前领受到了每一个人生命旅程最后的虚无结局。她正视世界的残缺,也不乏赞美的温暖之心。

  对于桑子而言,这些“微物之诗”并不是“写”出来的,而是直接对应于隐秘而幽微的内心世界。这是瞬间的生成——正如细发从毛囊中成长一样。这样的诗不可模仿和追附,甚至对于诗人自身而言也带有“一次性” 。生成性的、神启性的、梦想性的诗是一个人在一瞬间与外物的相遇,内心渊薮在一瞬间被特殊场合和情势的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小场景”却能够打开“大主题”的晦暗不明的镜子。正是在那些细小幽微易于被忽视之物那里桑子打开了我们情感经验共时体的诸多分岔路径。在细小“蝴蝶”扇动的彩色翅膀那里桑子直接呈现了席卷过来的雪崩效应。这是“物象”转化、变形为“心象”的过程,必然与一个诗人的生命感悟和时间性焦虑有关。这就是日常细微之物的“诗歌动力学” 。

  与“微物之神”对应的正是“静寂的内核” 。

  “静寂的内核”的寻找与确认在桑子这里是通过“亮光”与“阴影”相交错的地带来完成的—— “寂静如时光之箭”“只有寂静在君临一切造化” 。这正像她的钢笔画,简朴的黑白世界却是这世界常态的准确投射。这个内心怀有“温暖”的“亮光”的女性正是在现实和梦境中的斑驳阴冷的黑暗地带前行的,“有多少亮光就是多少暗影” 。看看她诗歌里的那些阴影地带吧——苔藓在那里生长,而桑子的诗总是在“阴影” (阴暗、冷酷、残忍之物)与“亮光” (温暖、安静、梦幻之心)的比照中完成。这是一个向“世间一切晦暗之物”“索要亮光”的诗人。诗人所要最终揭示的是那些暗夜中静静发散着微光的事物和精神内核。这是一个着白衣暗夜行走并提前领受了凛凛雪意的诗人。在黑夜中行走,诗人必然要设置“光源” ——比如桑子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月光、灯火、炉火、灶火。一个寒冷清寂的人才更需要取暖。于黑夜里面对幽暗之物,这个女性有些顾影自怜,既有暖暖的对光与爱之物的希冀又有着冷冷的怀疑和诘问。这样所产生的必然是纠结莫名的诗,诗歌里那些错乱的线头都缠绕扭结在一起。这是在夤夜的静寂和不知名的天籁中仍然寻求“神迹”的女性。

  这是一个试图调和“水火”甚至“死与不死”的写作者,而能知晓自身命运以及世事常理则更为不易。2016年春天,捷克首都布拉格在阴雨和阳光中。我和吉狄马加、商震近乎痴迷地穿梭流连于这里大大小小的墓地,那些黑色的乌鸦就静静地呆立在黑暗的枝干间。雨水在大理石或青铜墓碑上闪亮。对于生者而言,在一群死去的人那里站立才显得更为孤独而又不可言说,正如桑子所说“语言的极限与世界的极限毗邻而居” 。

  写作的残酷性正在于“死亡”“孤独”“未知”“偶然”“变故”“虚无谵妄”“无能为力的事物”“无物之阵”对诗人和语言的双重挑战。而诗歌也必然是对难以把握甚至永生遥不可及事物的探询,诗人要遭逢那些“衰败”“凋零”“残缺”的严寒时刻。这甚至形成了诗人写作的永恒驱动器和心理机制,“一切有把握的事件都显得那么愚蠢” 。诗人要面对的是对“缺席的”“丧失的”事物的追述,在面对“我们无能为力的事物”“将要到来又要离开的东西”时保持隐忍与宽怀之心。

  所以说,她的每一首诗都指向了生命体本身——爱与清寂,亮光与阴影,“每一根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指都很孤单” 。明眸越女罢晨妆,荇水荷风是旧乡。这是后半夜悄无声息到来的一场大雪,是静默如谜的呼吸,是一个江南女性的栖真之地——

  我们是卑微之物

  而雪花是最终的果实

    它诞生

  向世间一切晦暗之物

    索要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