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正安(国家级非遗传承人)
我是做山东泰山皮影戏的,今年72岁,弄皮影64年了, 2009年成为国家级传承人。泰山的皮影叫“十不闲” ——我一个人演奏八样乐器,手里拿着皮影,自己再唱着,是一个人的皮影戏。我们全家人都干这个事。
我七十多岁了,能获得这个“山花奖” ,应该说俺这个老头这一辈子没白活,能得到这个奖项,俺好几天晚上没睡着觉。问我怎么失眠了?我觉得这个失眠是好事,激动啊!
我认为我自己走过的道路和我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恐怕很多传承人都面临类似问题。按一般老百姓过日子看,首先要说的就是钱,一些老艺人的的确确是很贫困。说非遗保护,怎么保护呢?第一是政府给政策,第二是给点钱。可能我说的话尖锐了,以我为例,我是从2009年成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截止到去年,国家给的保护经费我一分钱也没落着。咱们政府制定了保护政策,从国家层面来说的确是落实了,保护经费每年都按时拨下来,但我们有一些基层干部,在我这个老头儿、老党员来看,的的确确不是在给党增光,简直是在抹黑。市里曾经帮助过我,在泰安太庙,泰安最繁华的地方,市里给了我一个五百多平方米的演出厅。但是自从换了领导以后,今天赶我明天赶我。我现在这个年纪了,什么都不想,就想把我这个老玩意儿传下去,给我一个安定的地方,我就足够了。政策有了,中央政府说给的钱也给了,但是到了下面就落实不了。我就想强调一下落实,是不是应该有一套检查落实的办法。
说到帮助过我们的专家,这里我得表扬几个人,第一个就是俺省的一个专家叫刘德龙,还有全国皮影界比较有威望的魏力群,再就是山东民协的王映雪。比如说刘德龙,从2008年开始,他就领着我上各个大学宣传泰山皮影,首先就是北大、清华,去了很多次。专家们写了一些关于泰山皮影的文章,魏力群在《中国皮影艺术史》里面还写了一部分。
再说传承的问题,因为原来没人学,我的儿子、女儿,我的孙子、外孙女,我都叫他们学。现在,外边的学生有二十来个。目前传承最好的是我的儿子。他从小开始学,现在三十多岁了;我那个小孙女从3岁就上台跟我演。我的接班人现在应该说是有了,还开辟了四五个演出的地方。我主要是想通过走市场,看看我这个老皮影到底能不能生存下去。可能有人要说了,你走市场是不是变味了?不对。我先声明,我演出的是老东西,原汁原味我不敢说,起码我没有走样。人家都说老的东西不行了,但是我不认可。你看我这个老玩意儿就不落后,吃饭不成问题。
我一直在基层,是有发言权的。总而言之就是两个问题,一个是关于政策,要检查,要落实。第二个,传承人自己解
决不了的,政府是不是也操一下心?
吴一文(黔南民族师范学院副院长,全国民间文艺德艺双馨工作者)
我不具备任何一级文化部门确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资质,但我一直沿袭着祖、父辈五六位长者的苗族史诗演述、传承和研究工作,主持苗族史诗研究方面国家社科基金课题4项,出版专著3部。近年来各级政府大力推进非遗保护,取得的成绩史无前例,功莫大焉。当然,如果我们能够不断地改进实践过程中的一些新问题,这项工作将会更好地惠益万代。我觉得至少有三个问题值得思考。
一是传承人选拔制度的问题。现行的传承人选拔虽然有一定合理性,但是尚可进一步完善。比如,民间有许多真正的高手,因为信息不灵,汉文化水平不高等多方面原因,没有申报或没有被申报,有的却是因为与管理部门人员关系亲近而申报获得了传承人的称号。说实话,我做苗族史诗的田野调查时,并没有去找文化部门确定的传承人,而是走访的社区公认却没有证书的传承人。又比如,现在许多非遗项目是跨县、跨市甚至跨省的,某地申报的传承人有可能与其他地方的同项传承人水平差距很大,怎么处理?还有学者,特别是那些具有“家学渊源”的学者,能不能作为传承人来确定?
二是传承方式上的问题。非遗项目传承形式多样,比如苗族史诗传承就有家族家庭式传承、师徒式传承、自学成材等,现在许多父母在外打工,很多孩子都是留守儿童,家传式十分有限;师徒传承出现师少无徒境况;自学成材更是缺少过去处处有歌声、时时有诗吟的文化生态,此形式已经基本绝迹。推行民族文化进校园应该说在有的地方成绩较为明显。但大多数地方是流于形式,政绩功利性太强;很多地方没有真正根据本地(本村、本乡、本县)实际选择好项目;还有的地方几乎没有立足乡土的教材或教学内容;尤其严重的是没有合格的师资,学校正规老师绝大多数难以承担这一特殊教学任务,从民间请的也就是“客串”而已;还有的学校传承的内容不是本乡本土的,脱离乡土生活,统一性和规范性有余,而乡土味不足,当非遗项目失去了多样性,它可能就踏上了死亡之路。因此,学校教育传承应该从教育体系,至少也要从义务教育体系来整体考虑。
三是伪民俗化的问题。自从国家实施非遗保护以来,社会对非遗项目的关注度越来越高,形成了良好的社会氛围。但是,现在许多非遗项目或在传媒的诱导下,或在一些部门官员的鼓吹下走上了弯路,呈现出了伪民俗化的现象,非遗项目的乡土性减弱而普遍性增加,严肃性减弱而低俗性增加,多样性减弱而统一性增加,民间性减弱而政府性增加,这些现象都在严重侵蚀着各类非遗项目的传统价值和文化内涵,这些现象如果再得不到应有的重视,非遗的民俗性将大打折扣。
王丽敏(洛阳雀金绣研究院院长)
我们的技艺基本都有记录,每一个研究、每一个制作、每一个过程都会有我们自己的记录。至于接班人,我们也培养过,但现在坚持学习最长的也就一年,没有办法真正坚持下来。作为传承人来说,的确很累,传承人面临很多问题,所以几乎成了“全能” ,要申报非遗、申报资金、评奖、评职称、梳理技艺资料、培养接班人、开发市场,但创作的时间和空间呢?我们做自己技艺的初衷呢?
现在我们有一个误区,为了申请非遗、申请资金而传承手艺。这其实忘了我们自己的初衷。刚才大家一直在说国家的帮助和支持,我觉得这不是本就“应该”的。国家对文化的大力支持和帮助,在有的传承人看来是理所当然的。难道我们是因为支持和帮助才去做的吗?我们之前的技艺是为了要资金,为了要非遗吗?不是。技艺因为爱才有了生命,就好像一对恋人,为了见一面可以翻山越岭而不觉得累,就好像父母对子女可以无私。其实,我们传承技艺,也是因为热爱,当我去做这个技艺的时候就很开心,才会创作出更多的珍品。我们传承人可能都经历过,可能一件自己喜欢的衣服都不舍得买,却愿意为了让作品更精美而不计代价。
再谈到传承,大家大多听到的是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太浮躁。可我们也许应该反思自身,而不是浮躁的社会。是不是我们的作品不够精美、不符合现代审美,所以才没有吸引年轻人去爱上它。当我们把技艺做得非常完美的时候,自然而然有很多人喜爱,喜爱以后就会传承。为什么传承不了,因为年轻人不喜爱。逼迫别人去传承,即使传承了,也只是技艺的工具。
我觉得这些困难都不是困难,最主要是怎么样走下去。曾经我们在讨论设计的时候,要谈钱,钱对于艺人来讲好像都觉得很俗,可是这是现实。没有钱怎么生存,没有钱怎么传承?我们做一件成品是有成本的,我还要把钱拿去做下一件作品。可更值得深思的是,我们在创作时是先考虑市场再去创作,还是先去创作再去考虑市场?在很多矛盾存在的时候,我想我们也应该知道我们在坚持什么。
当然,国家愿意帮助这是最好的,我想大家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是为了什么去做的。现在大师也好,得奖也好,资金也好,反而成了某些艺人的负担。一个团队,这个团队是什么,我们去做好我们的,民协和政府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个扶持,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团队,来让我们的技艺做得更好,走得更远。如果我们做不下去了,可能为了生存会放弃,但有的人肯定会坚持,我想我会坚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