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形似神似的致敬与移植
——《十二怒汉》原版与翻拍之比较
栏目:新作快议
作者:许婧  来源:中国艺术报

  青年导演徐昂的电影处女作《十二公民》非常用心地选择了“一个好故事” ,它在中国试点推行人民陪审员制度的当口推出,可谓生逢其时。

  《十二公民》改编自1957年西德尼·吕美特执导的黑白片《十二怒汉》(1 2 A n g r y m e n, 96分钟) ,在一个封闭狭小的空间里, 12位陪审员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判定一件谋杀案中少年的生死,仅1人认为其无罪,标准的“以少胜多”凭智慧博弈、逆转乾坤的“美国梦”故事。

  作为一个法律题材的“元叙事结构”经典文本,近60年来, 《十二怒汉》不仅得到各国法学界的认可,还因其对时代、社会和文化丰富的承载容量,而拥有特别的社会学和人类学意义,不断被美国、俄罗斯、日本、英国等国家改编翻拍。

  尽管珠玉在前, 2007年俄罗斯导演尼基塔·米哈尔科夫的《十二怒汉:大审判》 (153分钟)和徐昂的《十二公民》 (108分钟)都不啻是跨文化改编中故事本土转化完成度较高的作品。中国版完全照搬了美版的叙事框架,除了开头结尾的外景,全部采用内景空间的幽闭叙事结构,从情节、节奏、影像,甚至部分台词和7次投票的议程都高度相似,并延续了原版对社会偏见问题的探讨,仅在内容细节上被合情合理的本土内容替换,更像是一次基于致敬与移植的“高仿” 。稍有不同的是,将美版的狭窄空间改为宽阔的库房,增强话剧“三堵墙”的戏剧效果和内容本身的实验色彩,达成形式和风格上的统一。影片十位人艺和两位国话演员组成的话剧阵容,昭示了这一用意和“群戏”特点;俄版则超越美版,进行了“俄罗斯式故事”的文化改写,加入大量外景,展现前苏联解体后的动荡不安和社会焦虑,充盈着有关宗教和两种政体交织的隐喻蒙太奇以及战争反思的主题,带有神性的悲悯意味。俄版弱化了偏见、歧视与种族对立,指向战争、贪婪、嫉妒、阴谋、欺骗、恐吓等人类原罪,属意前苏联和俄罗斯交织的情与法的冲突,并突出俄罗斯蓬勃深厚的民族性格中的宽容与善良和艺术趣味,文化和历史的视野更为开阔,结构上的情节反转和“案中案”也比美版复杂得多,影片时间相应是最长的。

  相对于美国和俄罗斯法律体系现状的直接搬演, 《十二公民》首先将中国没有陪审员制度的司法困境,置换成一所政法大学里主要由家长组成的“模拟陪审团” ,讨论社会上饱受争议的“富二代”弑父案。俄版是战争中父母双亡的“车臣男孩”被控杀死军官继父(同时还隐含着国家分裂的寓意) ,美版则是来自破碎家庭的“贫民窟少年”被控谋杀生父。三个版本塑造了不同国家三个时代三种社会矛盾中典型的“青少年”群像,很明显,贫富对立和代沟问题是中美两版电影的主旨,而俄罗斯版中“犹太人”和“高加索人”的种族元素或许也带来启发,毕竟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中外来人口的规模性流动,造成本地居民非理性的排外心理。美版在1957年上映时,种族冲突并非美国的时代主题,经过了二战后世界范围内财富再分配的平衡状态,美国社会弥漫着物质主义和婴儿潮一代长成的反文化倾向,与当下中国社会面临相似的贫富分化与代沟困扰,美版中的出租司机同样在抱怨孩子难管。

  因此,美版和中国版的12位陪审员的社会阶层高低分布相仿,成员构成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中国版的包括检察官、数学教授、留校助教、急诊医生、房地产商人、河南小保安、保险推销员、小卖铺老板、出租车司机、房东、蹲过监狱者、空巢老人等。这几乎涵盖“共识难于达成”的所有冲突对立面,制造了话题争议的来源,其所对应的仇富心理、地域歧视和代沟问题便成为群戏表演中区分人物身份、形象塑造和叙事层次的三条主要线索,正是在偏见修正与常识补课中达成了杂音不断的不均衡的“共识” 。社会标本的多样性覆盖,带来了社会观察的客观与科学,测出当下中国与公民社会真实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元叙事结构”中以一人之力扳倒“有罪推定”达成“无罪释放”共识的“8号陪审员”的身份设定,唯独中国版是“检察官” ,其对“无罪”的提出与坚持显得胸有成竹,全然不像美版和俄版中的8号出于“公民”良知的提议,这种设计显然是中国司法改革自上而下推进的现实动力和期许。

  俄版12位陪审员的社会地位和职业身份普遍高雅,比如建筑师、艺术家、哈佛高材生、画家、电视制作人、外科医生、军人、专利发明者、犹太商人、墓地主任等,其在“共识”达成过程中反而较少“偏见”带来的“愤怒” ,那些看似“跑题”的个人经历的叠加,多是背负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自信的流露,更具“公民”的自觉性。从这个意义上,倒觉得中国版来自底层的怨气和戾气过重,让“十二公民”的称谓变成了官方和主流的愿景,是一部在现实主义创作中注入理想主义情怀的作品。中国版从原来的2小时50分到上映版的108分钟,经过了几次反复剪辑,删除外景,尽可能地向美版靠拢,可以想见主创在国情与审查许可的范围内的用心平衡和现实投射,以及对长期浸淫于好莱坞影视产品中的网生代受众趣味的充分理解,相信“50后” 、“60后”传统观众会对俄版报之嘉许。

  《十二公民》作为法律题材电影,是中国电影市场稀缺的类型,更是近年来少见的以小切口聚焦中国社会转型中尖锐矛盾和国民焦虑现状的作品,集中展现了信仰迷失、价值混乱、道德滑坡、人际失信的诸多时代性命题,背后有许多社会现象和热点案例的影子。一场本无关生死的陪审员制度的模拟法案游戏,却在众声喧哗的激烈辩论、犯罪现场还原、证人证词的实证性推敲中,郑重地走向“疑罪从无”的结论,不能不说是一次微妙的普法测试和呼唤公民社会的启蒙声音。

  或许, 《十二公民》在票房上并不比《闯入者》幸运多少,在满眼“青春事故”的病态叙事和漫画英雄簇拥的银幕上难占优势,但它的确像一把刀子刺痛了社会的神经,像一面镜子放大了浮躁的人生,是一次成功的有意味的本土化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