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爆发后,四川成了全国的大后方,兵员占全国总数的四分之一。当时,川军各军阀,王陵基、刘湘、刘文辉、刘子厚,邓锡侯、潘文华、杨森等,均同意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刘湘抱病,要出川抗战。于是各路人马,纷纷树旗招兵,扩充队伍。我爷爷就是在这时候去当兵吃粮的。
那个管着招兵的歪嘴排长对我爷爷当兵的要求,感到好笑。要知道,那年我爷爷才十三岁,长得瘦,脸上用雕刀都剔不出二两肉来,这种身体当兵,而且是出川去和日本人打仗,不是送死么?我爷爷小名旋儿,因为他的头上长着个大的旋儿。按川西乡下的风俗,认为头上长大旋儿的,长大了是奇人怪人。
旋儿说:“你们不是要招会武艺的兵吗? ”
歪嘴排长和他的兵都哈哈大笑:“小娃儿家家,你还会啥武艺? ”
对这伙人的小觑,我爷爷气得脸卡白,也不和这群人啰唆,从屁股后面拿出个东西来——弹弓。那是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弹弓。两根橡皮筋,一块布包皮,还有就是檀木树桠做的架。“你们看好了! ”
“呼! ”一颗石弹子飞出,天上立即掉下只鸟来,不偏不倚,正砸在歪嘴排长的头上。
旋儿成了刘湘队伍的一名小兵,走路到重庆,在朝天门码头坐轮船,出川抗日。
那年,旋儿离十四岁还差三个月,个子不到一米五。他成了这支队伍的特殊军人。别人说川军是“双枪将” ——一只比烧火棍好不了多少的汉阳造独独火步枪,还有一只是吸鸦片的烟枪。因此引来了沿途人们的嘲笑。靠这些人来打日本,能成么?中央军装备那么好,还不是望风披靡。
到了台儿庄,战火正炽。总指挥是李宗仁将军,他正在为兵源发愁呢。有些长官不要川军,小瞧他们的战斗力,可李将军要。其实他也是没得办法,有个人桩桩总比没得人好。旋儿所在的队伍编在二线,李将军是想让川军先看看,这日本人不比川军自家人相打,狠着呢。旋儿没有枪,还是别着那把弹弓。
这天,他们营受命增援西面的桂军。离战壕还有五十米,日军的增援也来了。川军们好多人都发抖,一下全趴着。长官也没得办法,但如果让日军增援先到,那么一线的桂军肯定就完蛋。日军耀武扬威,排着队列,操着正步,扛着刺刀,一步步地靠近了。
谁也没有想到,旋儿一个人悄悄地爬走了,当歪嘴排长发现时,旋儿离日本鬼子只有二十几米了。喊不能喊,叫不能叫,急得歪嘴排长心跳。他嘴歪,其实心很好。当他知道旋儿是孤儿,来当兵就是为了吃上饱饭,事事都照顾这孩子。
所有人的眼都瞪大了——这娃儿要干啥?真不知天高地厚呵,你只有一条命哟。人们正在为旋儿担心,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了——
旋儿拿出弹弓,包上块石子,“呼” ,石子飞进了鬼子带队头目的右眼。后来才知道,那是个少佐。
“八格! ”鬼子们全都趴下了。四处瞧,没有人呵。
鬼子头目的右眼球彻底被击碎了,他使劲地捂着眼睛,不知中了什么新式武器,在地上哇啦啦地大叫。
川军们心头乐呵,但又不敢出声。歪嘴排长想:人家一个小娃儿都不怕洋鬼子,我们这些身穿二尺半的军人硬是要丢川人的丑么?
和歪嘴排长想法一样的人还很多,只不过没有人带头罢了。见歪嘴排长举起了枪,川军们都举枪对着趴着的鬼子。
那一仗,很惨烈。一个营的川军和一个中队的鬼子激战,鬼子全死了,川军活下来的也不过十多个人,其中就有歪嘴排长,当然还有旋儿。因为他除了发出那个石子,之后就撅着屁股,躲在一丛草里,直到枪声停止。
李总指挥高兴呵,川军的奋勇牺牲,保住了桂军阵地,没有被鬼子突破。这是台儿庄大捷中的一个小插曲,但就是这个小插曲,给往天对日寇不战自溃的国军将士打了剂强心针。
川军高兴呵,谁说我们川军是双枪将,没得卵用?看看,我们比哪省的队伍差?
川人高兴呵,这是川军出川后的第一仗,打出了川军的士气,打出了川人的精神!我们川人是辣椒精神,打不赢你,辣都要辣死你!
上级给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授二级宝鼎勋章,旋儿也有一份。李宗仁将军还亲自给他挂在脖子上,摸了摸他头顶的大旋儿。
旋儿的英勇在全战区传遍了,说是川军有个神弓手,比小李广花荣还厉害,纷纷来看他。他成了动物园里的大熊猫,人人都想看的稀奇。战区把他提升为上士,调去参加特训。
抗日战争,旋儿只参加了这一仗。当他重回战场,已是一九四九年。国共两党正在进行生死决战。这时的旋儿已不叫旋儿了,有了自己的大名马德宝,是一名青年英武的蒋军团长。这时候还有了我奶奶柳叶梅。
说起他俩的爱情故事,还是缘于马德宝手中的那把烂弹弓。
马德宝是个停不住手脚不安分的人,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有多动症。在教室读书,他的屁股比长疔疮还难受。虽然学会了用枪,配了德国造的二十响大镜面,但他不用,他钟情的还是那把从我们黑水凼老家带出来的弹弓。
学校设在大后方氓江旁的青城山,有名的道教圣地,自古就有“青城天下幽”之说,风景秀丽,树木参天,百鸟欢歌。
马德宝整天想的就是打鸟儿。
这天,马德宝又在山上打鸟,碰巧的是那天四川军阀王陵基的副官正带着家人在玩儿。不料,另一路川军想火并王陵基的队伍,为了得到准确的情报,他们跟踪这位副官。在山上,他们下手了。从树丛中钻出来,枪口对准这家人。乌黑的枪口让在场人惊疑,这是在王陵基的地盘呵,谁吃了老虎胆?
副官毕竟是军人,处变不惊,一看就知道是为什么。但夫人、小姐就不行了,从来没能见过这阵仗,一下哭了起来。就在那伙人准备绑夫人、小姐时,一颗石弹飞进了为首者的眼眶。然后只听一声大吼:“青光大白天,也敢绑架! ”之后是一串枪声。枪是朝天开的,我爷爷马德宝还是蛮有智慧的,并不莽撞。
那伙人散了,像受惊的兔子。他们走远后,马德宝才钻出来,向副官问好。那小姐的丫环后来就成了我奶奶,大名柳叶梅。这便是我爷爷一生中最为自豪的,因为他的弹弓为他赢得了一生的幸福。一个农民的儿子,居然得到一个美丽温柔知书识礼的老婆,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哟。后来,我奶奶还引导我爷爷走对了人生最关键的一步路,成就了他一世英名。
婚后不到一月,马德宝就上前线去了。任务是到川陕交界的大巴山布防,阻止贺龙率领的十八兵团入川。马德宝的团部设在素有川陕咽喉雄关的双河口。那儿只有一米宽的古栈道,人畜只能依次通过。如果一拥挤,两边是万丈深渊,跌下去连尸骨都收不到。马德宝很自信,他相信只要小心点,别说是人,连只鸟也难飞越,蛇也休想蹿过。
负责攻打双河口的是十八兵团第十二团。显然,他们也知道双河口易守难攻,因而部队到达后没有轻易发起战斗,而是派人给马德宝送来一封信,信上说“国民党命运将尽,新中国初见轮廓。我们深知马将军乃贫穷出身,愿将军恤士兵之性命,和平起义”云云。马德宝本来读不懂,好在我奶奶柳叶梅识字,边读边给我爷爷马德宝讲解。
马德宝以为叫他投降,愤怒不已。军人宁可站着死,绝不能跪着生。
我奶奶深明大义,有远见卓识。她劝我爷爷说:国民党八百万队伍只剩胡宗南这点人马,全国地盘只剩这大西南了,失败是早迟的事。人家劝你起义,是给你脸上贴金。真的打垮你又有多难?
好吧,马德宝很勉强地答应,对共军信使却提出一个非常苛刻的条件——在共军的那个团中,找个人来和他比赛弹弓,如果他输了,立即起义,加入共军。如果共军输了,他也不攻打共军,请他们另找地方进川。
共军信使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这不是有点儿戏了吗?但他没多说,策马而归。
比赛是在山梁上的一个大草场进行。双方按约定都只来了五人,而且全部不携带武器。如果实在说有武器的话,就是各有一把弹弓。
国军方是马德宝。共军方是一位蒙古族战士,叫巴特尔。
在三十米远的地方,共军和国军各站三名战士,头上放着个鸡蛋。如果谁没有用三块石子打下来,谁输。马德宝打共军战士头顶的鸡蛋,巴特尔打国军士兵头顶着的鸡蛋。
比赛开始。双方各击一弹,同时击中。
第二弹,又同时命中。
第三弹,马德宝正拉胶皮时,“啪” ,他用了十多年的弹弓断了。他愣愣地发神。
巴特尔命中了第三颗鸡蛋。
马德宝本想说两句面子话,但他毕竟是军人,是男子汉,说出的话是钉子,不能改变。就这样,马德宝火线起义,让开了双河口关隘,十八兵团顺利穿越了大巴山,从陕西进入了四川,追击胡宗南。
马德宝不明白,那只好好的弓怎么会断呢?好多年后,我爷爷从四川省军区副参谋长的位置上退下来,我奶奶才告诉他:头晚,她把那只弹弓布包好,在柴火上烤了一会儿。这弹弓当然经不住使劲拉胶皮的力道了。
我爷爷没怪罪我奶奶,因为这样他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只有一点令我爷爷马德宝不爽,他这全国闻名的神弹手还是栽了一次,似乎很对不起这神弹手的称号。
爷爷死时,陪葬他的只有那副裂了的弹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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