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山妈妈”的述说(三题)
栏目:烽火记忆
  来源:中国艺术报

  卢沟桥畔枪声远去,共同的记忆铸就了一个民族的凝聚力。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也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面向未来,回顾历史,我们所要记住的不只是战争,更重要的是让抗战精神能够穿越时空,在我们前进的征途上发挥难以替代的作用。值此之际,本报特开设“烽火记忆”栏目,征集关于抗战的文学作品、史料等等,欢迎广大作家、读者踊跃投稿。

——编者

“沂蒙山妈妈”的述说(三题)

  俺是柳行岔的董文英,日本鬼子大扫荡那段,俺二十六七岁,正是奶孩子的时候,掩护咱们的战士有小赵、小王、小张、小刘、老杨、老郭、老徐……俺是小组长,小组做什么呢?就是做这方面的事(救伤员、掩护伤员,编者注)呀,小赵,叫赵仲玉,是宣大演戏的,演打鬼子,宣传抗战。他们也背枪打仗。她20岁左右,长脸,白净,身段很“样子” 。她在医院生的孩子,生孩子前还在前方打仗哩。她在这里,俺掩护着,养的月子,她是1940年冬天,晚上从河子沟来的。她男的叫郭方恩,山西人,是个军官。赵仲玉装成俺小姑子,给她梳一个假纂,就是在她半尾巴的头发上续上头发缠,细心的能看出来,鬼子逮着女的,都是把纂一拽,真的拽不下来,假的一拽就下来了,怎么装也装不成了。就怕这事。可俺掩护的,没人使坏的。就是有坏人,心里知道,也不敢给兜出来,他要敢兜出来,咱部队接着就收拾他。有这种事,治上一个就没再敢的了。这地方没出什么事。她第二次来,和养月子相隔了几个月,环境很不济了。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她走的时候,俺送到董家店子,那时宣大在青驼。以后她来看俺好几趟。还一个女的,会拉弦,抱着俺的孩子,一边拉,一边唱,唱着唱着哭了,说想她的孩子了。她孩子生下来,没奶,在艾山后给人家了。第二天就有人帮她抱来了。把她喜的呀!和我一铺,她没奶,我给奶着,吃在一起吃,打扮和咱一样。青袄,白里子,戴毡毛头,是上级统一安排的。领导上问俺:“您做工作吧? ”俺说:“怎么做? ”领导交下任务,指导俺怎么做。那年七月底,摘豆角,徐瘸子来了,我缝一浅蓝褂给穿着,八月做的青袄。这月还来一个小张,十五六,发疟疾,直哭。九月初五下晌,冯司务长又送来个小孩,六岁,穿小制服,是冯主任的孩子。冯主任叫冯志廷,小孩叫冯永生。我找出我闺女的花衣裳给他穿,他怎么也不穿。我劝他说:“不穿不行啊,你装不了老百姓,就是小八路呀,鬼子逮着还活命吗? ”小永生说:“不穿,不穿,就是不穿,穿老百姓的衣

  服,还革命哇? ”俺说:“怎么不革命?革命不光看穿什么衣服呀!你看,徐瘸子、小张,都穿老百姓的衣服了! ”好歹哄着才穿了。冯主任,是山纵(即山东纵队,编者注)一支队卫生队主任。司务长说:“他娘转移,带不了啦!怕让鬼子扫荡扫去,她说放你这里放心。 ”冯主任在俺家南屋住过。俺说:“俺活着,孩子就不碍,您和冯主任都放心就是。 ”司务长说:“哪里也没有大嫂这脾气! ”徐瘸子跟着俺当放牛的,牛角号让他别着,当俺小孩的哥。人问:“腿怎么的? ”说:“叫牛抵光崖下跌的! ”永生不大怕事,来鬼子,跑,我背着他,上地堰子,他在我脊梁上喊:“妈妈,加油!妈妈,加油! ”一次让顽固分子围住了,问:“是抗日小学的学生吧? ”俺说:“上抗日小学太小,看这不是还得人背着! ”他爹领去时说:“来看看孩子还有没有?若跟着我们,有一百个,也没了! ”永生他爹那部分,牺牲的剩不几个了。小永生正骑高粱秸秆当马跑,问:“爹,你的马呢? ”

  爹说:“我的马,牺牲了! ”

  他说:“骑我的马!爹,买干(煎)饼给马吃! ”

  孩子还不想走啊,多远了,直招手:“妈妈,再见!妈妈,俺再来! ”

  冯主任领孩子走的第二天,逢岸堤集,到了岸堤北巨埠,被鬼子逮去,拉到了关东,下了煤窑,后来跑回来的。

  又过了好些年,孟良崮战役后,冯主任又来过一次。说来看看还有人没有,见俺家刚让敌人炸了,南屋的基石都炸出来了,北屋炸翻了,院子的磨炸摇晃了,心里话:“毁了,是没人了! ”冯主任望着那情景,一阵难过,啪啦啪啦掉泪珠。打听了一下,知道俺转移上沂北了,在那里见的。

  冯永生眼前在上海,常来信,开头总说:“沂蒙山妈妈……”

  “看看不要紧了,再回来! ”

  俺是马牧池南村杨学田家的,闺女出了嫁,就是谁家的“家里” ,回娘家都喊:“哎哟,老杨家的回来了! ” 1941年那年,逃鬼子逃到东大山。到了虎头顶南边,遇上鬼子合击,见一些庄打出了欢迎鬼子的小白旗,知道上圈里了。这时,遇到了宣大的小王,俺赶紧给她小男孩褂穿上,戴上毡帽。晚上,回到黄沟,放草垛里,用被子裹着。回到家,房子烧光了,放后面地瓜窑子里,把地瓜往一边挪挪。杨庆伦他爷来,吓得打哆嗦,说:“怎么掩护了个大家都认识的小妮? ”俺说:“别害怕,越害怕越出事。 ”告诉他,宣大五个人都被冲散了,才只遇见了小王。是纪玉利给她推的头,戴上毡帽。宣大五个人,是头天晚上老段领来的,半夜的时候,鬼子就来了。咱山纵司令部住这村,鬼子来包围司令部,扔了毒瓦斯。俺先是烟呛得睁不开眼,直淌眼泪。西屋住的部队正睡觉,赶紧起来突围。俺往西跑,见不对,又往东跑,在东面又让鬼子围上,遇见小王。跑上东山的时候,学田在团圆墁遇上了宣大的另一个,叫小崔,说:“这不是小崔吗? ”小崔直高兴,说一直在各庄住,不敢回家,在外面呆了七八天了。学田把她领到家来,向纪玉利要来推子,在后园里推的头,把她也放在地瓜窑子里。这庄地形不好,鬼子没在这里住。可四面都是鬼子。鬼子的司令部就安在拔麻、长山庄、桃花峪、野竹旺,天天吆吆喝喝地到处查:“有八路队伍吧? ”“有八路衣服吧? ”“有八路子弹吧? ”杨福田也跟着吆喝:“谁家藏着八路? ”邻家都知道俺家有人。房子烧了,敌人不进来翻,怕有手榴弹。抓去赵立安等六七人灌椒子水,都没人出卖别人。凡藏人的户,一个也没有被弄出来。外庄有交的,拔麻的村长和六个人集体交,把藏的咱的一个人绑着交给了鬼子,咱的这个人后来跑了,咱们把拔麻的村长等七个人抓去杀了。朱家庄也交了一个,是咱的一个战士,是村长的父亲王百善叛变了交的,把这个战士交给鬼子以后,鬼子向他要枪,咱这个战士说:“我是个当兵的,八路不要了,把我的枪早收去了。村长有枪,这个人是村长的爹! ”鬼子把村长的父亲砸死了,咱们原来想去抓,死尸已经赶紧埋了。俺马牧池,鬼子把全庄人吆喝到一个地方,那么一审再审,没一个交的。让老百姓跪着,鬼子从中挑选,挑出一个就剥光衣服,前后刺刀顶着审问,打,灌凉水,要八路,要党员。挑出的多是党员、游击小组的。维持会知道谁是党员,谁在游击小组,谁家藏着人。可是,没一个敢出卖的,直说:“皇军大老爷,他们都是良民好好的! ”因为白天鬼子在这里闹腾,我们的人晚上就来,他白天出卖了,晚上饶不了他。不管审问谁,都说不知道。这时,小崔还藏家里,用酒壶送水给她喝,瞅天不亮领着跑上了南沟里,让她在那里躲了几天。在山头转,就是一个人,谁也逮不住。扫荡快完的时候转移走的,这时头发已经好长了,穿男孩衣、铲鞋,俺送到南边,一直过去辛庄,她走了,挎着小筦,当小要饭的。俺说:“看看不要紧了,再回来! ”小崔直答应着:“嗯,嗯! ”

  “这毛妮子! ”

  俺这庄,大名五石垛子,是大石头一个个连着像草垛似的,留下这么个庄名,小名要饭官庄,都是要饭的穷人家。俺妮她爹姓张,人家叫俺张大娘。那时有个歌,唱张大娘,不知是不是唱的俺?

  那几年,鬼子在这一带扫荡,名堂可多了,什么“拉网”“合围” ,咱的战士要是单个落圈里,那真是没有救啊!有一次,就是咱们一个大官叫刘海涛的,让人出卖了,被鬼子抓去的那次战斗,就在南边不远的芦山。听说刘海涛藏在一个夏天看瓜的屋子里,那个看屋的报告了汉奸,鬼子围起来抓去的。他领导下的一个营长叫王宜,在这次战斗中受了伤,是腿被打了一个窟窿,他爬着,先上了李家庄子,见有鬼子,就上了俺这五石垛子,拄着高粱秸,好歹走过来的。那时家里俺和闺女娘俩,靠要饭过日子。俺关着门,听见外边有叫门的,声很细弱:“大娘!大娘开门! ”闺女从门缝里看看,见是个部队上的,没敢开。那人又叫门,有气无力,说:“俺喝碗水就走! ”闺女又去看看,问:“娘,开不开? ”俺想,是咱部队上的人,不开,不忍心,开了,就得豁上招祸啊。俺让闺女开了,那同志好歹崴过门槛来,闺女赶紧再关上门,给他碗水喝了。那同志待走,可怎么也走不动了。俺说:“妮啊!快把他藏起来吧! ”俺娘俩把他架屋里藏起来。晚上,上野外地埂挖洞子。那同志说:“大娘,小妹妹,能让我蹲开就行。 ”以后就白天让他藏地洞子里,俺娘俩出去要饭,晚上回家领回来治伤。一直由闺女伺候着,俺让她不叫王营长,叫哥。俺娘俩把要来的好一点的饭给王营长吃。上茅房,闺女扶着,上完了再扶着进屋,闺女十二三了,已经知道害羞了。俺说:“妮,羞什么?一家人嘛! ”闺女也就一口一个“哥”地叫着,照应着,一直把王营长伤养好。环境好转些,王营长奔野店,找到了部队。走的时候,直说:“多亏了大娘和小妹妹救命啊!俺永远忘不了! ”闺女说:“哥,什么时候走过来,别忘了来家坐坐啊! ”后来,听说王营长升了团长。鬼子投降前,有一次来了,来看望,骑着马,跟着一个警卫班。俺烧了茶,让他们喝了,待要做饭,说什么也不让麻烦了。王营长端详了一下闺女,闺女这时十五六了,长得出条些了。王营长说:“大娘,让小妹妹跟我走吧! ”

  俺说: “这毛妮子,还有什么出息? ”想了一想:“王营长,不嫌弃,就把你妹妹捎着! ”

  村上妇女干部听说了,帮着烧了一锅水,把闺女头发洗了,剪了个半截发,又浑身洗了,换上了王营长捎来的军衣。那军衣,不知多大号的,闺女穿不大起来。可是穿上,俺一端详,没想到俺闺女还真俊啊!

  王营长让警卫员扶上了马,带走了。先上了后方医院,以后,人家就结婚了。

  眼下,人家都在外省一个军区,王营长是空军副司令,俺闺女也是个团级干部了。这毛妮子!

  (著名作家苗得雨在约20年的时间里调查沂蒙山区“红嫂”的故事,关于他寻找“红嫂”的过程,本报曾以《 “红嫂”的寻找》为题发表在2014年9月24日“九州”版上;本期“副刊”特选刊他所发掘到的三个小故事。 )

苗得雨 采访整理

栏目合办 中国艺术报 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