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菜
栏目:乡村
作者:詹福瑞  来源:中国艺术报

  生在农村,对饮食没资格挑肥拣瘦。上世纪50年代末、 60年代初,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特殊时期,其实是既有天灾,也有人祸。糠窝窝、野菜、榆树皮,有什么吃什么,填饱肚子算是幸福,自不必说。就是正常年月,农村的饭食,也极为简单。主食高粱、小米加红薯,经冬历夏,变化不大。蔬菜则分季节,也无非白菜、土豆之类,并无什么特别。这样的家庭,出不了美食家,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口味。但是,年岁稍长,有了些阅历,南甜北咸,徽菜鲁菜,有所品味,似乎都未留下特别的印象,倒是小时的一些饮食习惯,想来颇有些酸甜苦辣的味道。

  一

  春天是过渡季,白菜孕出菜花,土豆冒出黄芽,已不可吃;如不吃完,酸菜也会变臭,所以只能咸菜就饭。但到了阴历三四月,就有了小葱、生菜蘸酱佐饭。

  小葱蘸酱,平常至极,农家是没什么讲究的。但何时吃,怎么吃,也有可口与否之大别。葱长三四叶,刚可一拃,葱白半拃,筷子般粗,时候最佳。此时的小葱嫩脆,微辣多甜。若葱到五六叶,尺把高,就成老葱。能吃是自然的,但已有了纤维,而且只辣无甜了。食葱适时,吃时也有小讲究。须用井水洗净,去须,剥去薄薄的一层老皮,露出蛋清般的葱白,蘸豆酱,才有味。用河水或溪水去洗,已是夏天的吃葱之法,是嚼葱,而非吃葱了。用葱佐饭,最好是水饭。小时候,常见母亲做。小米或秫米,熬八九成熟,捞到温开水中,过滤掉黏稠的米汤,再放到温开水中,是为水饭。水饭既无米饭之干之硬,也无粥之烂之稠,吃来爽口,再加小葱蘸酱,可谓二爽。山东食葱,有大葱卷饼的吃习。但葱非小葱,乃为拇指粗的大葱,与河北小葱蘸酱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春天,农家粮食都吃紧,水饭、小葱,可算浪费。但农家三月大忙,山上挑粪,田里扶犁播种,都要力气,一般人家都会舍得。

  春韭,亦是春天鲜菜,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不仅古来就是普通人家美味,亦是常见入诗的一种蔬菜,杜甫、苏轼、高启等诗人都有作品。但在农村,韭菜割一茬,要一个月才会再长一茬,所以,并非天天可吃的家常菜。韭菜以头茬最好,紫根,味道足,与其说辛辣,不如说辛甜更确切。炒鸡蛋,加一把韭菜,可减油腻,增鲜嫩。若用来包韭菜鸡蛋饺子,并鸡蛋亦染如翡翠,多汁,味美异常。春天若能吃上这样的饺子,无异过年。

  1968年中学学工学农,我到公社洋铁厂,做翻砂工铸犁。极重的体力活,而我年不满十六,不半年,就得了急性肾炎,辞掉工作。工厂开了十五元的工资,是我所见到的最多的钱。离开工厂后,我背着行李,走进镇子唯一的一个饭店,要了一张饼,一碗蛋汤。那是我一生最难忘的鸡蛋汤。现在想来,应该是淀粉调羹,轮上鸡蛋,所以汤如琥珀色。最妙的是,撒少许春韭,漂于汤面,甜中带辛的清香,顿时充盈整个房间。

  二

  夏秋可食的蔬菜最多,黄瓜、豆角、茄子、土豆、西红柿,都是自己家院子种的,摘下来即可吃,新鲜可口。黄瓜以凉拌为多,豆角可单炒,也可豆角熬土豆。豆角生长最快,一夜就是一茬,摘下来时,尖儿上还顶着紫花。老豆角,摘尖儿时,会扯出筋,要摘掉豆角尖儿、豆角根和豆角筋。刚从架上摘下来的嫩豆角,就不必如此麻烦,没筋,只摘掉尖和根就可以了。土豆是刚从秧下扒拉出来的,较鸭蛋稍大些,几乎没皮儿,洗去土,色如羊脂玉温润。用秸秆烧柴火锅,加猪油烧热,下葱花,倒入豆角和切成小块的土豆,翻炒;待豆角炒成翡翠样,加少许酱油,倒热水,将将与菜平,加盐,盖锅盖,熬一刻钟,抄出。豆角不硬不烂,土豆既面又酥,入口即化。可配搭米饭,也可配搭饼子等主食。

  当然,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吃米饭并不常有。七八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好的人家,还可喝粥填饱肚子;不济的人家,时有断顿之忧,靠亲戚朋友帮忙,靠政府救济,才能熬过来。此时土豆、豆角,既是蔬菜,也是主食。有时,一家吃一顿土豆炖豆角,就是一天的饭食了。所以豆角难谈美食,却可救命。

  在夏秋的菜中,数茄子做出的菜,品种最丰富,母亲可翻新出众多花样。烧茄子是只有节庆才会做的菜,因为要费好多油。常见的是炖茄子,也有单炖与合炖之分。单炖,把长茄子掰成几块儿,待紫茄皮炒得稍稍变绿时,加水炖数分钟即熟。快熟时,如加一些蒜末,则更提味儿。合则多与土豆炖,再放一两个青辣椒,吃起来微辣。这两道菜,都适合就着小米饭吃。当然,农家最习见的是蒸茄泥,极简单经济,洗净的茄子上锅蒸熟,撒些盐,或拌上蒜末,就可以了。也可与土豆一起蒸熟,合上蒜泥、酱油,拌成茄子土豆泥,就是中国的沙拉,比欧式的土豆沙拉更爽口。茄泥,如果再有刚煮熟的新玉米,啃一口嫩玉米,夹一口茄泥,满口就有了初秋的浓浓味道。

  三

  到了冬天,农家桌上,就只剩下白菜、土豆和酸菜了。白菜豆腐,白菜粉条,土豆丝,土豆片,炖土豆,都是家常菜。只有酸菜,虽是北方的家常菜,但是,在冬季所有的菜品中,做起来最讲究,差别也大。好的可为上乘佳肴,不好的则极难吃,败人胃口。

  酸菜好不好,首先在选料。白菜不能太小,亦不可太大。菜心不可太少,也不可太满。菜小,无心少心,腌出来的酸菜,只有酸菜梆子,涩口不脆;菜大或心太满,则里边腌不透,少了酸味。所以上好的酸菜,选料就讲究。其次是工艺。酸菜,老家叫激菜。字典中并无此一词汇,当是土语,实际上应当是“菹”字。但我更倾向于“渍” 。因为“激”和“渍” ,都明白标识出它的工艺过程。“激”是做酸菜的第一道工艺。一般要在秋末冬初,收了白菜之时,精选出白菜洗净。烧大锅开水,手提白菜,放到水里烫。此时,烫的火候极其关键。烫,即激也,但有小不同。烫之时间可长可短,但是激酸菜的时间,既不宜过长,也不能过短。一般在三两分钟即可。之所以说激,而不说烫,正说在这火候上。 “渍”是做酸菜的第二道工艺,就是浸泡。青龙老家与东北一样,家家备有酸菜缸。激过的白菜,一颗一颗码在缸里,一般是头对头地码,也有横一排竖一排地码。倒温开水,用平板石头压上,封缸。泡酸菜,要掌握好室内的温度,太热容易腌烂,太冷则不易变酸。因此酸菜缸大多放在灶火坑间,即南方所说的堂屋,城市人说的厨房。

  农家最常见的吃法,是酸菜粉条汆白肉。可用锅炒,也可用火锅,味道一样。天天吃酸菜,自然以锅炒方便;但是到了节庆,那就以火锅最好了。酸菜白肉,加上冻豆腐,就更好。铜锅,炭火,热腾腾摆在桌子中间,一家人团团围坐,气氛就火热;桌旁再放一火盆,扒上红红的炭火,锡壶倒满白酒,放炭火上坐热,喝一口热酒,吃一口酸菜,真是活神仙了。农家菜一般是上不了宴席的,就在农村,也是如此,没听说过用茄子熬土豆、茄子泥摆席。酸菜则不然。婚庆宴席上,七碟八碗,碟菜中常见酸菜炒肉丝,碗菜中就有酸菜汆白肉,这两道菜还都是受欢迎的菜,因为它解酒解腻。到了春节,大鱼大肉吃腻了,包一顿酸菜饺子,选酸菜心,剁碎五花肉和油渣,用猪油加素油拌馅儿,咬一口,香而不腻,特受欢迎。

  当然,对我来说,记忆最深的是酸菜汤。数九隆冬,天寒地冻,极易感冒发烧。对此病,母亲有她特效疗法。先是刮痧,再做一碗酸菜汤,酸菜心切得细如发丝,再切上熟肉片,出锅时,点上几滴香油。呵呵,真香啊!喝下一碗,盖上被子,出一身汗,顿时烧退身轻,强胜扑热息痛几倍。

  不过,这些都是过滤掉痛苦的回忆。酸菜汆白肉好,但岂能容易吃上?上世纪50、 60、 70年代,城市人也难得桌子上见肉,但毕竟每月有分配的肉票。农家不会有人管吃肉的。一年到头喂头猪,一家子等着过年,稍大一些,还得卖掉一半。腊月二十五六杀猪,最多吃到二月二龙抬头。留下一两块腌肉,来了客人才用。酸菜的大部分,不能做荤菜,多为素炒。那味道就涩,比咸菜强些,谈不上美味,就饭而已。

  四

  农家一年四季,或招待人,或改善生活的菜,是豆腐。所以不能不单写一笔。村里多有磨房,专为磨豆腐之用。豆子自产,无须花钱,只是费些功夫。先要泡好豆子,套上毛驴,转一个时辰,磨好豆浆。用大锅烧开,稍晾,撇出豆皮,点卤水,盖锅盖稍等片刻,就可起锅了。青龙豆腐的吃法独特。点好的豆腐,捞到细柳条编的箞子上,下放水盆接住淋下的水。食者夹豆腐到碗里,加咸菜与肉末打的卤,拌米饭而吃。米饭不宜大米,最是秫米和小米的好。吃剩下的豆腐,再压成块儿。临近过年,家家要拉豆腐。此时的豆腐,却是压块儿。一半用来做豆腐丸子,一半摆到帘子上,冻成冻豆腐。冻豆腐,既可与酸菜配,也可与白菜配。

  离开家乡后,豆腐是最想吃的那口儿。知道到家的时间,母亲先把豆子磨好,前脚进屋,后脚就烧豆浆,点豆腐,热气腾腾,很快就摆上来。心里就想,妈在,儿子就有福了。母亲不在了,每次都是哥哥张罗,“老三回来了,拉豆腐” ,还是热腾腾的暖人。但如今,哥也不在了,我也就疏懒了回家的念头。但临近春节,嫂子打发侄子们进城看我,带来许多年货。打开其中一包,却是几十张的豆皮,黄黄的,油油的亮着,我忽然想起,有几年没吃到家乡的菜了。

(詹福瑞 全国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