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总理遗言”的文学价值
——悼李君旭
栏目:忆故
作者:蒋巍  来源:中国艺术报

  周恩来同志去世后,青年工人李君旭编造出来一份“总理遗言” ,并广泛流传。李君旭后来在杭州被捕, “四人帮”倒台后,李君旭获释,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获得彻底平反。

——编者

一篇“总理遗言”的文学价值

——悼李君旭

  只见过一面, 30余年。他或许早把我淡忘了,我却终生记着他,因为他让我一直记着一种深切的痛苦,原罪似的痛苦。那曾经的年轻的音容笑貌,那凛然的赤子之心,一直鲜活在眼前。今天在网上发现,李君旭——周总理“遗言”的真实作者, 2月9日清晨在杭州溘然长逝。网上有他两张照片,一张摄于1972年,君旭刚16岁,我记忆中的他依然是那个可亲可爱的清朗模样。另一张摄于他老去和病中的时候,我凝视良久,静默着哀伤着长思着,像我们共游的那片灰暗而苍茫的大海,浪涛翻涌,不能平静。

  看过网上的报道,我感谢那位记者,让仙逝的君旭重回我们的视线,记起他的一切;同时我以为,那篇消息过于“客观”了,有关君旭病情的介绍过于“私人化”了。不怪记者。记者一定是年轻人,不知道或只是平面或概念地知道罪恶滔天的“文革”曾经发生了什么,对那段黑暗历史所造成的巨大伤痛只能做“客观”的描述。在我看来,无论从政治意义上还是医学意义上来说,李君旭都是被“文革”害死的——2014年2月9日,宣告了一个无法忘却的终结。

  1983年盛夏时节, 《人民文学》在辽宁的海滨小城兴城办了一个青年作家笔会,参加者大约有三十多人,大部分是在全国各类文学奖中获奖的青年作者。我去了,李君旭也去了。我曾读过他写的报告文学《啊,龙! 》 ,觉得他的文笔很有力度,也很有文采,见了面才知道他出生于1953年,小我6岁,于是心里感佩得不行,出入常在一起,成了好友。君旭属于南人北相,身材颀长,英眉朗目,平时总是很静地微笑,话语不多,显得比我成熟多了。我们都喜好游泳,而且不喜欢挤在浅水区喧闹的人群里,因此都是独来独往。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海滨空阔无人,我一个人下了水,大概正赶上退潮,不知不觉游出好远。这时海上忽然起风了,浪有些大,我回头一看,陆地不见了,四周只有汹涌无边的铅灰色的海浪在翻滚,而且云层很厚的天空完全找不到太阳的方位。那一刻我吓坏了,担心在海流的冲击下失去方向,要是找不到陆地,就得和温暖人间、和文学班的朋友们说永别了。我努力镇定着自己别紧张别抽筋,掉头回游,期望陆地就在前方。大约游了20多分钟,蓦地看到一个戴白色泳帽的人在不远处奋力击水——有人游就意味着离陆地不远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颇有重归人间的感觉。游近了,才看清那人就是李君旭。我说起风了,赶紧往回游吧。

  当天晚上,我们坐在房间里聊天,那时我已知道他是周总理“遗言”的真实作者——是韩作荣私下告诉我的。我们聊起这个话题。我很奇怪,写作这篇“遗言”时,君旭不过是20岁的工人,从政治高度到中央作为再到总理的思想、心情和口气,他怎么模仿得这么像?君旭说,为了写好这篇“遗言” ,他几乎读遍了总理所有的讲话文稿和同时期的“最高指示” ,还读了大量外国政治家的传记,而且那时中南海所有的风云变幻,都能通过红卫兵小报看到。最重要的是,他在工厂,对广大人民群众痛恨“四人帮” 、热爱总理的心情有深刻的体察和了解。一篇让全国人民都坚信不疑的总理“遗言”就这样写出来了。

  君旭盘腿坐在床上,缓缓地沉静地讲着他的经历。我问他,被逮捕以后遭了哪些罪?他不肯深谈——显然是不愿回忆那些惨无人道的暴行给他带来的痛苦,只说关了两年,挨过很多暴刑,经常连续几十个小时不让睡觉,用毒亮的大灯照着头,逼他交代谁是幕后指使?因为“四人帮”及其打手绝不相信一个20岁的小工人能写出这么高层次的总理“遗言” ,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或假手而行。

  听君旭讲着,我发自内心地深感自惭形秽和痛悔。这里,我必须真诚地表示忏悔——当时我对君旭说:“和你比,我的觉悟太差了! ”那是1976年天安门“四五运动”被镇压以后,应一位我所敬重的诗坛老前辈的要求,我写了一首“批邓”诗发表出来。那位老诗人刚刚从牛棚中解放出来,政治压力和精神压力还很大。他说,这是上面派下来的“政治任务” ,不表态就“过不了关” 。那时我刚从北大荒返回哈尔滨,对北京政坛的复杂性还茫无所知,犹豫再三,还是做了这件让我终生痛悔的事情。相比之下,君旭的政治敏锐性、高贵刚强的品格和凌越高蹈的追求,真是亮如金石熠熠生辉,让我无地自容。

  以后的几天,我发现君旭的行止稍稍有点异常。一是讲话不太连贯,任何事情不能做长久的有逻辑性的深谈;二是有点落落寡合,总是在阴凉的早晨或夜色初降时独自去游泳,哪怕风高浪大的时候也去。我猜想,这是因为他在年轻时候遭受了太残酷的折磨,脑子伤了,性格也变了。从那以后,我常陪着他下海。一天晚上,君旭进了我的房间,走路有些踉跄。他对我说,希望我到旁边一家疗养院给他要点正痛片。我说我带了几片,他说不够,最好多要一些。我去办了,他当着我的面,一口把20多片全吞了。我大吃一惊,他说,从北京监狱放出来以后,一直患偏头痛,经常需要吞食大量的正痛片。我忽然意识到,正痛片是容易上瘾的。我劝他控制自己,我说当年那么严酷的打击你都挺过来了,这点事情还控制不了吗?君旭苦笑着说,你不知道,这种永不停息的偏头痛会让人发疯的。

  我沉痛之极。我知道他的病状和现状是“文革”打手们害的。我不希望一个天才而高洁的、我无比崇敬的青年作家就这样被毁掉。回哈尔滨以后,因为崇敬因为友情也因为爱惜,我给君旭写了一封信,他没回。我想,他的身心受到伤害,做什么事情大概很难,回信也会很难,别打扰他吧。我们的联系就此中断。不久听说他到杭州大学挂职当了宣传部副部长,我很欣慰,觉得他的情况可能大有好转,大概以后会走仕途吧,如此杰出的青年,受到重用是应该的。后来再无他的任何音讯。

  我在网上看到, 1989年, 36岁的李君旭突患脑部“硬膜下血肿” ,记忆力丧失,从此一病不起,智力衰退到四五岁的儿童阶段。我不懂医学,但看这种病名和病状,我觉得一定是“文革”暴行留下的后遗症。报道中未提他的家人——大概因为病而一生未娶,在亲人的扶持下,在病榻上,君旭孤独地走完潦落的一生。那种病态的智力,他或许不知道太多的痛苦,而这更让他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深感痛切和哀伤。我相信,倘若他身心健康地走过来,从政一定是非常优秀、前途广大的人才;从文一定是极其优秀、天赋极高的作家。但是,那个黑暗的时代,把一颗亮星、一个天才青年毁了。李君旭的缺失,造成了中国文学界永远的空白,任何人都无法填补!

  我以为,李君旭是一位优秀的作家,更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在“文革”那个无法无天的时代,他以“总理遗言”的形式,石破天惊地怒吼出全国人民对“文革”浩劫的抗争、对“四人帮”的憎恨,对扫除妖孽和实现“四化”的渴望,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大无畏的英雄壮举!一个畸形的时代,才会逼出一个以畸形方式表达出来的民族心声。它其实是一份“宣言书” ,宣告了“四人帮”不得人心,“文革”必须终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四人帮”及其爪牙看到这篇“遗言”时的惊慌、恼怒与疯狂,是我们可以想见的;全国人民到处传抄这篇“遗言”时所受到的鼓舞、激励和痛快淋漓之感,是人们至今铭记不忘的。

  以文学创作方式写出的“总理遗言” ,深刻影响了一个国家的政治历史,在世界文明史上从无前例,而时年20岁的工人李君旭做到了。这篇“总理遗言”应当被视为一份历史记录,是一个青年作家最具时代感和使命感的杰出文学作品。让我们永远记住他的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