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旱码头兴仁向南行驶,至花崖湾,远远见一段土墙,就是明代古城青羊城了。
天,晴得一丝不挂;地,净得一尘不染。古城边,一群羊循着初春的草根,慢悠悠地向前移动着。一个牧羊人,无精打采地袖着双手,跟在羊群后边,距离不近也不远。他和羊群的距离,似乎有一个规定好的尺度。在这样的天地里,羊儿白得如同一颗颗茭瓜,牧羊人如同满目瓜秧的菜农。
望着土城,我开始寻思:青羊城,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呢?它长方形的形状,不像一只羊,也不像一堆羊,更不像羊圈,倒像个大财东的家院。细细端详,四角墩台,堡墙厚实,所处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它没建在土峁最高处,而是掩在土峁的阳洼。远远望去,它并没有多么坚固,但走近了站在山峁上打量,它却显得十分挺拔。
这是一座比较完好的土城堡。如果真是明代古城,那么它的根底就特别扎实。这里,虽不是民国海原大地震的震中,但要从天翻地覆的地震带上走过来,没有根深蒂固的基础和固若金汤的身骨,是不行的。
城边上刚才看到的那位牧羊人,也是一个“烟鬼” 。他与我打个招呼,走过来,续上了我递给他的一支烟。俗话说“烟酒不分家” ,我俩在吸烟的过程中已经成了能够畅谈的老朋友。
他不是青羊城人,只是一个逛边(溜边)的“放羊娃” 。现在退耕还林,他不得不把羊群赶到这离自家庄子较远的地方来放。他说他从小给生产队放羊,没学会别的,也不习惯待在家里等“救济” ,只能赶着羊群到野外四处转悠。他虽然被乡上的稽查队逮住过几次,受过罚,可不知为什么,三天不把羊赶到山洼里溜一圈,他就觉得浑身痒痒。
我突然觉得他可怜。初春的大清早,他得忍受袭人的冷风,他得胆战心惊地四处张望。他揣在怀里的水瓶,没一滴水,嘴皮干倔倔的,也得忍着。他说:“钱眼里有火,有水,羊身上有茶米油盐,也有烟吃。 ”他把有烟吸说成“有烟吃” 。
他开始给我讲述有关青羊城的故事。
原先,从兴仁镇通往海城县的道路是建在“老堡子”对面的山洼上。他伸手指了指青羊城对面。那条老路虽然难走,但要比现在的柏油路捷(少走)十来里。“老堡子”门开在南面,也是为了正对着沟那边的路。再说原来没有汽车,也少有拉拉车(马车) ,骑上牲口或者步行,能少走十来里,人也就不嫌路窄坡陡了。他说,这座“老堡子”住过一位花县长,花县长是哪个朝代的县长说不清,花县长有几个老婆也说不清,但“老堡子”住过花县长四姨太的事附近人都知道。
传说四姨太,一笑,腮帮子上有两个大酒涡;一哭,眼睛像栽倒的两个大酒盅。传说她走起路来柳色青青,说起话来像蜜蜂一样嗡嗡。四姨太不进城,也不住兴仁镇,单单要住这半道上的“老堡子” 。她非要住这“老堡子”的原因不是图(贪恋)堡子对面沟洼里的树多,风景好。风景再好也抵不住花县长对她好。四姨太嫌住在城里、镇上,太太和其他姨太太醋劲大。
传说花县长其他太太爱吃醋,四姨太却偏偏爱吃肉。四姨太也怕其他女人揭她的底,因为她夹不住尿尿。每次花县长来看她,少不了驮些大鱼大肉、猪肝羊肚鸡肠子,也少不了捎些棉纸,带几条布单。
由于花县长独爱这位四姨太,“老堡子”没有几年就兴(热闹)了起来。堡子里面建了高高的上房、平整的石台、弯弯的画廊,建起了有棱有角的亭堂。堡子东面也搭起了一个戏楼,堡外招徕了不少商铺。
这天,花县长喝着小酒,四姨太嚼着猪肝,他们正在戏楼下看戏,只见对面洼上走来两只青羊。一只臊胡(公山羊)领着一只驹驴(母山羊) ,臊胡边走边咩咩,驹驴边走边撒娇边走还边撒尿。
花县长看着看着,就把四姨太搂进了怀。四姨太看着看着,把花县长拽进了“老堡子” 。其实,两只青羊已经在附近转悠了多年,人不伤它们,它们也不惧怕人。但它们不知道今天四姨太会要了它们的命。
只怪花县长话多嘴长,两人在被窝里亲热,什么不能说,偏要说那些水不啦叽的话。只怪花县长偏偏说到了驹驴边走边撒尿。四姨太一听这话,被子一掀、裤子一穿,就哭闹了起来。她非要花县长把两只青羊逮来宰了给她吃。花县长左哄右亲,不济事,只好给几名马步随从下令,射杀了两只青羊。
“青羊不是女人吃的,小老婆不是男人养的。 ”我的“烟友”美美地吸了一口烟,接着说:“男人是个耙耙,女人是个匣匣,不怕耙耙没齿齿,单怕匣匣没底底。 ”
终于,两只青羊进了四姨太的嘴。
就在四姨太啃着羊背子,笑得酒窝颤抖,眼泪流下颧骨的时候,山崩地裂,满山满洼鬼哭羊嚎起来。顷刻之间,“老堡子”里里外外的建筑塌了,花县长和四姨太以及他们的随从、丫鬟、戏子全都埋进了土里,唯独剩下了这座“老堡子” 。
后来,山里走出来一个白胡子老汉,说那两只青羊是花县长和四姨太的保护神,他们把青羊宰了,就等于把自己命送了。于是,后人把“老堡子”叫成了青羊城。
之后,我走到“烟友”所指的地方城东,那里确实有戏楼的遗址,也有一条通往对面山洼的崎岖小路。不过,高出地面一米左右的土台上,有不久前人来祭奠过的香灰。我猜不出是谁人来这里祭奠,也猜不出祭奠者祭奠的是谁。再看与青羊城一沟之隔的山洼上,古道蜿蜒通向了更远更深的沟壑。这条古人走过的路,弯弯曲曲,像一根羊肠子,像一根要把这座古堡拽向远方的皮绳。
我又向东走了一段。前面是绝壁,悬崖凸出部分,像两只山羊头,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头挨着头。我心悸起来,急忙向后退,我怕我走在两只羊的脊背上。
走近青羊城,城门豁口里突然走出一位少妇,她背着一个孩子,后面跟着一个孩子。跟在后面的孩子死命地哭,哭声撕心裂肺,像饥饿的羊咩咩(羊羔子) 。
我不该陷入传说,但我真的还没有从故事里走出来。等我完全从离奇的故事中走出来时,暮色已经苍茫,“老堡子”南墙下的麦场上传来了一阵阵震彻山谷的拖拉机突突声。同时,拖拉机嘈杂的机械声音里挤出一个成年男子声嘶力竭的吆喝:“花子!尿完尿尿,快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