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旧的无锡城印象,除了运河边长长窄窄的旧街老屋,就是西面位于城郊的梅园了。
那是16岁的年龄, 1978年某天,乘坐公车去往郊野。车行在花骨朵一样的农村景象里,车窗外扑面而来袭袭凉风,每一样东西都似我内心讶异兴奋的呼喊。小说家曾言: 《十八岁出门远行》 (余华) ,而我步入梅园的那一年,比十八岁还小两岁,况且亦非远行。江阴城到无锡三十几公里,乘车也就个把钟头多点。那时公车缓慢,是沿途田野村落的庄稼长势旺盛,太过丰厚的缘故。无锡梅园,于是成为我出外游历的第一个江南世家园林。
那是冬天还是春天?满树雪白、粉嫩的“香雪海”抑或满园春色?我已记不大牢了。只记得朵朵绽放的嫩黄的腊梅、雪梅。在园中不高的山坡林壑间沁出一阵阵初恋兴奋似的馨香。花香仿佛有凉凉的指尖肚,如女孩子胖胖的笑窝,可爱的手背上轻盈的白,忸怩地向游人伸出来。那是“文革”后最早对外开放的一批园林。只记得园里园外,山上山下全是人,且多数是兴奋的本地人,外地人很少见。耳边听得全是老腔老调的无锡闲话,伴着阵阵花香鸟语,仿佛密密匝匝生长的梅树枝上,“呼呼”响的太阳光里,迎风绽露的全是吴侬软语的乡音。
面对本埠美景,老无锡人脸面上也平添出失散经年的远方游子的表情。空气笼罩着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意外和幸福的红晕,阳光下,个个额际都沁出薄薄一层的热汗。1978年,梅园的门票是一角还是五分钱?园子甬道,青砖地上,到处是撕碎的票角,跟那一年春天凋零的花瓣花泥混合在一起,游人们仿佛行走在诗人庞德《地铁车站》的著名意象深处,在一阵阵花瓣雨,斑斑迹迹的雨点里……
是的,他们正在走出史无前例的“文革”灾难,走出1644年明皇朝覆灭的惨痛悸动,走出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的耻辱以及多灾多难的二十世纪战火纷乱、政治动荡的历史……1978年春天的梅园是一个自由更醒的标志,一种新时代、新生活的征兆。走在游园的人群里,我明显地感觉到向往新生活的兴奋在周围每个人的脸上,如枝头梅花般朵朵绽放,光亮耀眼,人人都莫名激动地向着烂漫的山坡蔚蓝的天抬起脸,仿佛听得空中的鸽哨音,仿佛有一名看不见的巨人正在不远处朝大家走过来。一道闪电见证人群中一名少年皙白的心灵,所有国营小吃店、小卖部、园林饭店都挤满了人,跟监狱里放风一样。连园中枝头的梅花也在跟着传递小道消息,各种高层新闻……噢!这劫后余生的1978年,既活色生香,同时也是绝处逢生的古代中国的江南……不远处就是风景绝好的太湖十八湾,杨湾,明月湾,荣巷。那时到河埒口的路好长,公车好挤呀。那时的游客都肯出汗,也汗多,没现在这样多的制冷空调。人们从春天起就开始流汗。一个新的抒情年代!我在游园人群里左顾右盼。年龄小,也不起眼。我既赏梅,也看周围游人的表情。这是全中国百姓脸上表情为之一新的年代,这绝非植物潦倒的年代,相反,是天地万物更新,草木为之一新的春天的时辰之书。感觉上,连枝上的梅花也在私下兴奋地窃喜,手抄《第二次握手》 《少女之心》 ……,且纷纷传唱市里面被禁的《南京知青之歌》或旧时代的《夜来香》 《何日君再来》 。自然界和游园的人群一起,又有了新的精气神,谈论起一些久远事物和名字:周璇、尤侗、秦观……大小惠山上来试茶的苏东坡、荣氏家庭、民族资本……一些新近解禁并放映的电影片名。女人们谈论百货商店里新近到货的一些面料、货品,许许多多新的名词,每时每刻都涌到人们耳朵边。
时隔多少年,回首那一年的梅园之行,不禁感慨,没经历过那样一个大时代变革的人,真的很难理解和体会当时的情景。一个百年历史的名园,竟成了思想解放,游人为之欢呼雀跃的露天广场!茶室、塔楼、草坪上,到处挤满了游园的人群,地上全是香烟壳、乱吐的瓜子壳,空气却又异常清新!这是时代和时代彼此交会,擦肩而过短暂的快乐和清新。作为一名见证者我太过年幼;而作为迟到的永恒童年时光,我又似乎年纪超龄了。在初次嗅闻到的梅花馨香里,一名“文革”黑暗年代深处诞生的无教养、莽撞任性的小男孩,终于垂垂老矣。在他头顶升起一轮新日子,新时代的太阳!可是他不明白这轮太阳光照里究竟有多少陌生的命运的奥秘、多少奇异、珍贵的世相。
这是我少年时“睁眼看世界”的一天,站在无锡梅园山麓底下,我的周围是大片灿烂,烂漫的花海。时针、日历都对准相比较每名劫后余生的中国人意味深长的年份、节气: 1978年,春天。
老剃头店
古旧的剃头店,我们那里也已经很少了。南门街角上还有一家,现在再去是否在,恐怕不好说。当街的店面,照例是旧木房子的结构,油漆颜色呈深暗的果绿,大多脱落的排门,玻璃上落满灰尘和不知何年何月写上去的粉笔字。店主是名白发矮矬的老头,养了一只小狗般大的肥猫,常朝准顾客凶悍地耸起背脊的毛。店的里间临河,正中一排木头柱子,支撑高高的房梁。靠柱子排放两张长靠背椅子,上面成年累月扔些店里的老板娘结的绒线和隔日的报纸,供顾客闲坐时翻阅。店堂后面的一只大煤球炉“咕噜咕噜”烧着开水。冬天头顾客进来,煤气味道很重,有时竟弥漫开半房间的水蒸气。一般剃头店里的洋油、生发油或洗发香波味道,此地是绝对闻不着的。人们进进出出,闻到更多的是一个气氛很好的家庭里厨房间的味道。有时炉子上在煨一砂锅排骨;又有炒菜的油烟味道“吱吱”地叫得正欢,直往顾客肚里钻。
店主照例眯缝着一双老眼,从容抄把剃须刀,往老式剃头用的铁椅子上的顾客脸面上凑。那种老式剃头店用的椅子,像牙医的椅子一样考究,下面有个固定基座,椅脚深埋在圆形铁盘子下面,供顾客享用原地360度的灵活转圈,可往顾客感到舒适惬意的任何一个方位调节。这样的过去年代里昂贵的铁扶手椅,南门剃头店里竟有足足两排靠墙的八九张位置,大多日子里闲置着,像陈年的古董,已少有顾客前往光顾。因此间的店主在他长达四五十年的剃头生涯中顽固恪守旧的手艺,不思进取,服务内容单调并且愿落后于新世纪的“新形势” ,因此店面设施虽不俗,但剃头师傅只有两个,就是除店主之外的另一个妇女,人手不多,生意却更加清淡。偌大一个店堂,有时老半天过去只见三两名顾客,常常是两个剃头的围住一名顾客,外加那只悍妇似的老猫。生人进来它都要把留着尖尖的胡须的猫鼻子凑上前,细细检索一番顾客身上的气味。梳妆镜背面的水银脱落了;或者,镜面有了裂缝,靠墙——长排搁板上放着洗发水,也不知几个月才换次新的。若进店堂的顾客要求烫发,店主是不屑于受理的;他只给街坊十里左右的顾客定期修剪些性别不详的发型,也即一般女性年龄介于20至50岁之间最简便朴素的短发,我们那里喊做“游泳头” ;同时,给男人们——从5岁男孩至85岁老头不等——剪一种最常见的平头又名寸头、板刷头。他执著于自己的手艺,收费标准也十分廉价。他把顾客的头都变成了古董。他对发型的看法完全忠诚于他在过去年代生活的记忆,而且十分中意,不思变革。他认为那才叫健康、向上或官方文件里常用的“朝气蓬勃”一贯说法。他自己常年穿一身貌似随随便便,却也严肃死板的中山装(照例仿佛第二天就要脱下来洗了) 。他工作时的姿势、节奏、表情,全是前“文革”时期的、标语式的——他剃的头,给街坊理出来的发式也酷似某一类、某条言简意赅的标语——例如“抓革命促生产”和“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 ” ……而他眨着眼睛,表情隆重专注……
他脸上的表情也是严肃深沉或自鸣得意相掺杂,当他溺爱的家猫在铁旋椅上纵身一跃,或在长长的瞌睡醒来后打上一个心满意足的呵欠之际,他走过了漫长的职业化的一生,走到街上眼珠子根本不屑朝向任何一家时髦的“美容店”或那里面打扮妖娆花枝招展的小姐们瞄一瞄转一转。他们分属两个迥异的世界,仿佛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地球上。他坚信那其中的物理学原理。不!他们不会相撞!他对此有足够的信心。他走出自己那一幢老式古旧的店堂时昂首阔步;回到店里来时也同样踌躇满志!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回想从前,却是自己那班底靠剃头吃饭的手艺人中年纪最小的,现在却成了最大最老的。他并没有为此而悲哀。他面部的轮廓有点像罗丹创作的那尊举世闻名的作家巴尔扎克头像,他用他的店面保留下来自己的风尚、习俗。他走进去,镜前掠过一阵冷清、倔犟、空空荡荡的风,吹得地上的断发、碎屑飘起来。
在距他三张椅子外的地方,坐着他雇来的副手——那名女店员,那名说不清自己年龄的妇女。店堂进身处是他的厨房,他的家庭,他的老婆。中午饭刚刚吃过,空气里尚有某人打过的一个饱嗝的余温。靠墙的地方是张旧八仙桌,墙上还贴着纸质泛黄的毛主席像。岁月似乎在此地凝固了,虽然推窗望去,外面的运河河道里的水几近干涸,而且污黑,过去通商的繁华景象,已经在时光的催迫下,缓流成了一条郊外无名的臭河水沟——而他过的是一种多么亘古不变的生活啊!——一边往顾客脸上抹热乎乎的剃须水,一边听收音机里嘈杂刺耳的评弹——同时自家煤炉上煨的那锅排骨在老式稳靠的砂锅里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