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天南地北的餐桌上,我们到处都能见到咸菜的身影,北京的酱菜、东北的酸菜、巴蜀的泡菜、江南的梅干菜就是其中为大家所耳熟能详的种类。我没有详细考证过咸菜的起源,但完全能够推测的是,这种用腌渍的方法保存的蔬菜最可能产生于人们防止食物腐败、保鲜和储藏的需要,或者说是一种与自然界苦苦斗争的结果。这一过程最初一定是伴随着偶然性、试探性,甚至会带有很多无奈,但慢慢地人们就发现了咸菜出人意料的别有风味,甚或是相对于新鲜蔬菜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于是,到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在中国人的食谱中,咸菜已经被人们充分接受,并取得足以和新鲜蔬菜分庭抗礼的地位了。
风味各异的咸菜在我们的饮食文化中如此备受青睐,以至于有人认为这算得上是中国人对于人类文明的又一大贡献。的确,说到中国的饮食,没有人会忽视咸菜的存在。然而,对于我和我的家乡浙江景宁南部一带山区的人们来说,咸菜有着更加独特的意味。
我的家乡山高林密,动植物资源丰富,是优良的蔬菜产地。但这里的人们同样面临过蔬菜保鲜的困难,也因而同样获得了因地制宜制作咸菜的技艺。因为种类丰富、种植量大,制作咸菜的技艺和传统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发扬光大。最直观的感受是,每一户人家的厨房里面都有一个阴僻的角落,那里一年四季都摆放着一排排用作装放咸菜的大小长短不一的竹筒——这里是毛竹之乡,经过精挑细选的毛竹筒,打通数个竹节,就成为了最理想的咸菜储藏工具。这样的竹筒可以占据厨房很大的一部分空间,这往往象征着这家主人的勤劳持家;这样的竹筒也可能是历经世代相传下来的,见证着一个家族的生生不息。
储藏咸菜的竹筒是我儿时记忆的一部分。小时候,我经常会在一旁观看奶奶和妈妈做咸菜,看她们娴熟地把各种蔬菜洗净、晾干、整理成方便塞进竹筒的小团(这样的一团也是取用咸菜时的一个单位) ,每塞进一团就撒一层盐,塞满后再把竹筒密封好。那种蔬菜和盐卤混合在一起产生的味道我至今记忆犹新。这个时候,奶奶会经常把我叫到其中一个竹筒面前,一只手慢慢划过我的头顶,再平行放到竹筒上,指着竹筒上的“刻度”对我说:“你看,还是没有竹筒高,要赶紧长高啦! ”奶奶已经去了天堂,但这样的场景,一年又一年,常在我的梦里出现。
我10岁时,就到离家将近20里的乡小学读四五年级了。学校没有食堂,只有一个大蒸笼,学生自己用饭盒蒸米饭,吃的菜就是家里带来的一小罐咸菜。在我的家乡,这样一种“蒸米饭+咸菜”的读书方式持续了好几代人,至少我的父辈和我们这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在升入景宁中学(景宁县最好的中学)之后,还有过一年这样的经历。那时候,我的确没有听到过关于教育投入不足的抱怨,反倒是有人自豪地从中概括出一种“咸菜精神” 。这是一种自嘲,抑或是一种自励,我现在都没有想通。但是,连读书都离不开咸菜,咸菜对于我们的意义可见一斑。我没有考察过那三年几乎天天吃咸菜的求学经历对我自己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我只记得,现在看来的苦,在当时尝到的只是咸。
对于我个人来说,咸菜真的是一把开启回忆的钥匙;而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家乡的人们,咸菜则承担着很多重要的使命。嫁到我们这儿的新娘子,在办过喜酒、接受亲朋的祝福之后,一项必不可少的程序是要和婆婆一道筹备一场或几场咸菜宴,宴请的对象是村里面所有的主妇们。这种咸菜宴的热闹程度不亚于婚礼,无论在哪都能听到主妇们的欢声笑语,而花费和仪式上则比婚礼要不知道简单经济多少。举办完咸菜宴,新娘子才真正融入了主妇圈中,也直到这时候,她才正式被接纳成为了村里面新的主妇。
你可千万别小看主妇这个群体!在我的家乡,那没有媒体、政府又鞭长莫及的偏僻山村,她们在很大程度上充当了信息交流和传播的渠道,也掌握了舆论和臧否人物的权力。而这一渠道的铺设和权力的行使都要借助咸菜来完成。和中国其他地方的乡村一样,这里的妇女是不被鼓励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的,甚至也不鼓励上山干农活,“豆腐西施”那样的人物是要被人耻笑的。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产生了一种专属于主妇(不包括未出嫁的女孩)的活动——吃咸菜。白天,男人们都上山干活了,主妇们就会相约到某一人家吃咸菜。这样的聚会经常会有,而且一天之中可能不止一场,因为每个主妇都有不同的咸菜圈。这一圈子随时都在扩大缩小,随时有新的成员加入,也随时有人退出。主妇们聚在一起,照例会对各家咸菜品头论足,交流切磋制作咸菜的经验,这一过程对于推广和创新咸菜制作技艺绝对是一个很大的推动。我就记得,最开始,南瓜叶都是拿来喂猪的,后来一个主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学到了泡制南瓜叶的技术,而且很快就在主妇圈中传开了,不久南瓜叶就成为了每家每户制作咸菜的一个原料了。实际上,很多新鲜事物都是通过这样的一种渠道进入到我的家乡的,一种新的衣服面料或款式,一个新的化肥品种,等等。
主妇们的咸菜聚会还不自觉地发挥着一些在乡土社会更为重要的功能。有时候两家人因为一点琐事发生了冲突,就会有人在适当的时候有意识地把这两家的主妇叫到一起吃咸菜,“觥筹交错”间,把男人们抹不开面子说的话都说了,把心里的疙瘩都解了,恩恩怨怨也就灰飞烟灭了。如果有人不孝敬父母或者干出了为乡土社会普遍否定的一些事情,主妇们通过吃咸菜,全面搜集有关的信息,充分讨论他的错误行为,很快就会形成对这些人比较中肯的谴责舆论,她们回到各自家里以后,舆论迅速就扩大到村庄里的其他人家,从而对干了错事的人形成巨大的压力。同样的,有了好事,这一套机制也会迅速有效地启动,屡试不爽。
这些,就是我保存在咸菜里的部分记忆,也是像我这样从那片大山里走出来的一群人品尝到的咸菜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