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老人说:“不要只夹(吃)毛主席赐的酒肉,要唱哟! ”许麟庐立马起身连唱两段,李苦禅则以“口中二胡”托腔,接着舞了一段赵子龙的“起霸”。
当时许公如鱼得水,见天儿乐得像孩子似的,一杯茅台下肚能画一整宿。
无尽的哀思
——忆许麟庐师叔二三事
前两天我与许麟庐师叔之子许化迟通电话,问及许叔近况,他说老人“总爱睡” ,心中不觉一叹,或许嗜酒好画的老人已进入“但愿长醉不愿醒”的太白诗境了。
果然他老人家终赴异域,同他的恩师溥心畬、齐白石,挚友李苦禅、齐良迟、启功、陆俨少……相会去矣!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各自的轨道,有的朋友是瞬间的交错,而有的却是心相连长相伴,许叔和苦禅老人就是后者。
和平画店育英才
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但因内战多年,百业凋零。偌大北京,各顾生计,哪里顾得上书画之事,连琉璃厂也大半关了张。然而位于东单的“大华面粉厂”许麟庐经理却正一门心思地和被他称为“二哥”的李苦禅大声地畅谈齐白石大师的书画,因为不大声谈就盖不过磨面机的震耳噪音。经理室成了画室,两人边谈边画,满墙满地的齐派花鸟,忽然伙计来报:“天打西边阴过来啦!咱收的麦子还在东大地晾着哪! ”“快跑! ”哥俩异口同声跑下楼,直奔百米开外的东大地(如今的东单广场) ,赶快扯油布,盖麦子,四角压砖,而后又赶紧冒雨回来接着画!画,还是画!许经理忽然问,“二哥,这面粉厂太烦人了,干脆咱们改成画店吧!天天画画,您觉得怎么样? ”“好!太好了!干! ”磨面的机器也就是卖了个废铁的价。许叔在东城西观音寺西口路北买下了一处两层的铺面房,开了京城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字画专卖店。恩师齐白石非常高兴,亲笔题字,命名为和平画店,以寓期望早日结束战争,迎来和平之义。从来不愿在“白石画屋”之外作画的白石老人却破例出门,经常到和平画店二楼作画。徐悲鸿也不时地光临,题字作画。很快和平画店响誉京城,又出津门,引来众多时代名流前来观赏。因许经理待人热忱、真诚,人缘极好,一个画店很快变成了名人、文化人雅聚之处,连南方画家傅抱石、陆俨少等来京也一定要光顾和平画店,拜望许经理。
许经理的画店真不像一般人心目中的画店。它上午开张,下午上板儿,只听得里头单皮一响,锣鼓胡琴“四大件儿” ,西皮二黄流水板,唱起来了。过路的人以为开了戏了,殊不知许公不仅好书画,也好京戏,最擅长杨派老生。此时梨园大家、常客票友的清唱又为和平画店平添了一番热闹。常言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道道。 ”国剧的精气神滋养了许公的笔情墨韵,丰富了其艺术人生。
苦禅先生常说:“德麟(即许公)头脑极聪敏,有悟性,有情趣,又肯下功夫,人家看老先生(指齐翁)十年也学不会的妙处,德麟一看就明白,跟着就练,不出十天,就能初现齐老师的精神了!如今他已画出了自己的风貌;学齐不似齐太不易了。 ”画师得以成功的历程离不开高人品评。那会儿在和平画店又常有徐悲鸿、老舍、叶公绰等文化艺术界名家们的交流与点评,许叔的眼力和手下功夫大跨度地提高着。可我从来没从许师叔口中听得半次自鸣“大师”的话,却总是赞扬别家书画如何如何好。真是古训“谦受益”的大模范!
赤子师生写意情
1950年海南岛宣告解放,毛主席闻捷报,大喜过望,邀请在京民主人士与文化艺术界名人欢聚中南海,内有湘潭老乡齐白石翁,派专人将请柬送到跨车胡同的白石画屋。
宴罢,专车送白石老人回家,并带回毛主席赠送的湘潭特产老黄酒和腊肉。白石老人并不独享,立刻命老尹(前清太监,一直伺候齐翁)赶往东城,请二位他喜欢的弟子李苦禅和许麟庐一起享用,师徒其乐陶陶。白石老人说:“不要只夹(吃)毛主席赐的酒肉,要唱哟! ”许麟庐立马起身连唱两段,李苦禅则以“口中二胡”托腔,接着舞了一段赵子龙的“起霸” ,许师弟则以口点儿“伴奏” 。白石老人竟忘情拍手乐如孩童。
未久,白石老人挥毫连画了两幅红荷花,一是写意画历史上首件带倒影的“红荷图” ,一是画上一朵红荷,下面有一群蝌蚪,顶一瓣荷花如舟前浮。老人要赠予两位得意门生,但二位都顾此念彼,不便选择。白石老人立书纸阄两个,命二人抓阄。李苦禅得到的是《红荷蝌蚪图》 ,许麟庐得到的是《红荷倒影图》 ,白石翁分别在上面题字“苦禅弟得此,缘也。九十二岁白石画。若问是何缘故,只有苦禅、麟庐二人便知。白石记” (另一幅“苦禅弟”处题“麟庐弟”其余字皆同) ,立即传为画坛佳话。
1983年6月11日,家父苦禅老人仙逝的消息在央视《新闻联播》中传出,许师叔正在外地,闻讯捶胸顿足,恸哭不已,立即提笔写了一篇《哭苦禅》 ,连夜赶回北京,一见数十年情同手足的“二哥”已静眠花丛,竟哭晕跌倒,幸被弟子及时扶出告别厅。回家取出一幅1950年苦禅为许母画的《双吉图》 ,上有齐白石翁对此图的品题:“雪个先生(八大山人)无此超纵……”许公特意将此珍贵画作题赠予我,连说:“这上头有你齐爷爷对二哥的最高评价,我一直收藏着,连二哥都没有看过,现在为叔我送你啦!记住,日后可不许卖!千万别卖!要当传家宝啊! ”
渡尽劫波献丹心
“文革”浩劫中期,周恩来总理为保护老画家,请被打成“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的著名画家为驻外使馆作画,许公同二哥李苦禅、李可染、黄胄、黄永玉、董寿平等顿感振奋,为国家尽义务,留下了大量杰作。许公曾被打成“庇护下的黑画家” ,被多次开会批斗,但因许公平日人缘特好,荣宝斋师傅和广大职工又都是书画内行,不但不批许公,反而背地里诅咒“四人帮”走卒,安慰许公。他自己遭冤被难,却挂念着和他一样被批的书画老友,尤其挂念苦禅二哥,李苦禅从冒险传讯的忠诚学生口中得知此情,趁某天监视不严,跑去看望许师弟,二人一见抱头大哭,互相安慰不已……
1976年金风肃煞,“四人帮”被粉碎了!百废待兴,谷牧、万里两位一向关心画家的老同志,嘱咐黄胄召集全国画家,首先为他们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并积极筹办“中国画研究院” ,又请许公等老画家驻进了宾馆,为国家作画。
当时许公如鱼得水,见天儿乐得像孩子似的,一杯茅台下肚能画一整宿。那时期,粗算下来,他为国家义务作画不下千幅之多,手动、脑动、口动,老友们有说不完的话,有聊不完的题,有叙不完的旧,有谈不尽的新课题。每天老友见面,仿佛又回到了和平画店。他的那种无私奉献不计名利的精神、音容、笑貌,至今印象良深!写我敬爱的许叔叔的为人、作画、学识、修养……直可笔下泉涌,绝非二三事可尽情尽意的。呜呼!自齐翁仙逝,我大写意天庭本已寥如晨星,而今又殒一星,宁不哀哉!
今只愿借此片笺之言,以慰许叔叔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