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转型时期的心灵史
——评北京人艺话剧《永定门里》
栏目:品味
作者:丁明拥  来源:中国艺术报

话剧《永定门里》剧照 李春光 摄

  北京人艺新排话剧《永定门里》,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现实主义力作。这是一部真正的严肃戏剧,具有深刻的主题和丰富的内涵,反映了转折时期大多数人的迷惘,特别是对主人公肖大力和冯静波两个人精神世界和心理状态的挖掘非常充分,制作和演出过程一丝不苟,完全按照严肃戏剧的标准打磨剧本、认真排练、设计舞美、禁绝即兴的和不相干的表演,虽然演员还都比较年轻,但相较于备受好评的电视剧《无悔追踪》并不逊色,给现场观众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为喜悦所惊、如风般不安的生命感悟。

  从“无悔”到“永定”

  《永定门里》是根据中篇小说《无悔追踪》改编成的话剧,它很像《茶馆》,属于旧文本生出新意义的二度创作。原著作者张策,是一名警察,以第一人称实录了同为警察的父亲对公安事业的忠诚。人民警察肖大力自新中国成立伊始,几十年如一日贴身监视追踪潜伏的国民党特务冯静波,为此付出了亲人离散、自身残疾的巨大牺牲;在其苦心孤诣地努力下,特务冯静波一生都没有作恶的机会。最终,潜伏的特务被新中国人人讲奉献的精神所打动,灵魂受到洗礼,成为新政权的拥护者和建设者。小说的主题很单一,就是歌颂人民警察忠于信念、恪尽职守、无怨无悔的职业精神;人物也很单薄,特别是反面人物冯静波的形象非常模糊,只提到他是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有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有最后留下的一封自白书。

  1995年,小说《无悔追踪》改编成同名电视剧,编剧是被王朔誉为“写北京生活排第一”的史建全。在20集的电视剧中,《无悔追踪》的主题、人物和内容都得到了极大丰富,特别是从潜伏特务冯静波这个人物身上,改编者发现了隐含的戏剧张力,冯静波与周围所有人及环境都存在着一种敌对关系,这种关系一旦碰上时代的大变动,其吊诡和荒诞立刻就突破了原著的公安题材,成长为一部内涵丰富的知识分子剧;其主题也具有了伟大作品内涵的品质——命运的无情和荒诞。冯静波本来有无数次暴露的机会,但都在社会环境的突变下阴错阳差般化险为夷,在复杂的人物环境面前,作为潜伏的特务冯静波同样苦心孤诣拼命掩饰,四十年来,他食不甘味、心惊肉跳,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这其实就是生命的本质。

  本次演出的剧本由北京人艺老院长刘锦云亲自锻造,他在汲取了电视剧人物精华的基础上,将戏剧性和荒诞性集中凝练在警察与特务这对恩怨CP身上,突出了肖大力与冯静波二人在长期缠斗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关系。随着社会环境的突变,跟踪者肖大力变成了潜伏者,天天监听敌台的他被觉悟极高的群众当成特务逮捕入狱;而真正的特务冯静波由于思想上的假进步和行动上的真奉献(捐金条),得到了社会的认可,成为了戏校的领导。这种荒诞的角色互换,使真假关系发生了错位,警和特都在不断地走向自己反面。当这种走向过程融入的品质不断呈现在舞台上时,观众很容易就对这种似曾相识的无奈和荒谬产生了共鸣。当历史的转型和戏剧的高潮一并到来时,小说和电视剧强调的“无悔”荡然无存,精神层面的“永定”也摇摇欲坠。这种自然而然对真实生命感悟的获得,是话剧主题丰富性的外溢,它向每位观众都发出了灵魂拷问:那些因信念破灭而受到伤害的灵魂,谁来给予抚慰?

  戏剧要关心普通人的心灵

  在伤害过后,总能从灵魂拷问的深渊中升起一座座艺术和哲学的巅峰,这就是《永定门里》的意义,也是艺术家对于时代的责任。

  在《永定门里》这部戏中,肖大力、冯静波还有新增添的人物京剧演员言雪艳,都是因信念破灭受到伤害的灵魂。其中,冯静波受到的伤害最重,作为国军留下的棋(弃)子,冯静波具有肖大力一样的忠诚,刚潜伏下来的他对“三民主义”充满了肯定,对败落的国民党和新建立的人民政权均持审视怀疑的态度,他背负着命运沉重的十字架,一步步接受了共产党的教育和改造,成为一名颇有担当和风骨的人民教师。在这一过程中,为了不暴露特务身份,冯静波彻底放弃了自我意识,他不仅完全断绝了自己的亲情友谊,还娶了一个反差极大的妻子——妓院的使唤丫头大眉子,更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表现出比一般人更大的积极和贡献。

  通过捐献金条,妻子和言雪艳等人的掩护,冯静波苦熬到了改革开放,这时候的他,早已彻底成为了一名社会主义建设者。但历史给他开了个反转性的玩笑,他见到了回国投资的顶头上司,明白了自己当年的忠诚和信仰一文不值,他是一枚早已被上司抛到脑后的微不足道的弃子。

  同样,派出所所长肖大力是另一个信念幻灭的灵魂,身为警察的肖大力为人正直,忠于职守,警惕性很高。当他从蛛丝马迹中发现冯静波有特务的嫌疑时,穷追不舍,贴身跟踪,甚至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在迫使特务冯静波如惊弓之鸟、灵魂片刻不得安宁的同时,他自己也失去了悠闲和家庭之乐。四十年过去了,肖大力抓特务的初心不改,为此他放弃了职务晋升和生活条件改善的机会,始终与特务为邻,落得个妻子自杀和身体残疾的结局。最终,他追踪的特务变成社会贤达,还成了他的儿女亲家。当冯静波终于坦白自己确实是潜伏的特务时,肖大力心理上的苦可想而知,一辈子的努力全打水漂,他的信念破灭了,戏剧在他的狂笑声中结了尾。这一出苦难情仇无比丰满的悲剧,观众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就是戏剧的目的,关心那些被时代抛弃的灵魂。用著名导演徐晓钟的话说:“戏剧不回答生活中人民关心的问题,人民怎么会关心戏剧?”这是艺术家面对时代的回答。阿尔托有言:“一个艺术家,如果他不曾在内心深处庇护过时代之心,如果他为了卸下其内心的不安而无视自己是一头替罪羊,如果无视其职责就是磁化、吸引时代游荡的盛怒之气,并使之落到其肩上,那么,他就不算一个艺术家。”

  话剧《永定门里》承担了这份责任,它通过把观众带过黑暗的旅程,再回到阳光下,教会大家如何面对生活。

  这是一部真正的话剧

  《永定门里》由擅长京味话剧的北京人艺导演唐烨执导,她有一种“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的本事。在她之前执导过的《北京邻居》《社区居委会》等作品中,充满了太多的欢快、热闹与幽默。但是这次导演过程中,却没有一点多余的噱头,是按照严肃戏剧的规定来执行导演工作的。

  了解中国话剧史的人都知道,能被称为话剧是有严格标准的。当年就连曹禺的《雷雨》也只敢称“通俗话剧”,比真正的话剧低一个层级,就因为《雷雨》的内容含有诸多文明新戏的元素,不够严肃,不符合洪深给话剧的定义。真话剧的定义是:用成片段的剧中人的谈话所组成的戏剧。话剧中允许包含一段音乐或一节舞蹈,但音乐和舞蹈只是一种附属品、帮助品,不能成为主体。话剧的重要价值在于剧本好,好剧本要有主义,有对世故人情的了解与批评,人生哲学的探讨与总结,社会行为的攻击或赞成。总之,要能够教导人们,但那教导的方法是保藏在动人的故事里。演剧上,要对于各种技巧全力以赴,布景务求像真,灯光务求调和,对话表情不嫌其细。排练场上,演员要服从导演指挥,不得自行其是,随意“发挥”。一旦戏搬上了舞台演出,不容许离开剧本台词,兴之所至、各凭灵感、胡乱发挥。话剧的这些严肃规定,保证了这门艺术没有从兴盛到衰落,没有过度商业化,舞台也没有完全被实验戏剧占据。

  《永定门里》的演出非常严肃,没有一点多余的发挥,剧中的人物挖掘、戏剧性和荒诞感都是从感人的故事中自然流露出来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戏的舞美制作十分高级,或者说舞美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整个舞台被区划成多个单元,整体上被城墙包围,打开后可以看到文庙、胡同、四合院;四合院里有不同户型的房子,转台后甚至能看见室内的装饰;舞台背景和道具细节处理更具匠心:墙上的标语、繁体和简体字、领袖的画像、肖大力家里的家具和摆件等等,不但写实,而且随着年代的变化而不同;尤其令人惊叹的是舞台上的自来水管里居然有水,天际线是高大威严的永定门。看到这些我们曾经十分熟悉和亲切的景物,一股浓郁的抒情和象征把人拉回到从前。这是人艺现实主义惯有的艺术风格,是焦菊隐评价《龙须沟》的“那是一片生活”,给原本虚构的内容增强了真实性和可信度。为了场面好看,话剧还将电视剧中冯静波工作的学校改成戏曲学校,增加了角色京剧演员言雪艳,动作性和表现性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强化。

  近年来,北京人艺也面临着艰难的转型,艺术家队伍年轻化是一个重要方向,年轻演员在担纲的大戏中表现越来越好,扮演肖大力的演员杨明鑫表演松快自然,似乎已可追踪电视剧中饰演同一角色的老演员刘佩琦。尤其值得肯定的是,人艺对经典、实验、京味、严肃的坚持,正是有了这些代代传承的坚持,话剧这门艺术才会在中国得以健康地生存发展。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