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缠着父亲给我讲朱老忠的故事(朱老忠是作家梁斌长篇小说《红旗谱》中的人物),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梁斌这么赫赫有名的大作家,竟是距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十里之遥的梁家庄人氏。欣幸和自豪使我亲近文学,走上创作之路。梁老,可以说是我真正的启蒙老师。
1989年初秋的一个傍晚,师范毕业上班不久的我拿着梁老刊在《天津日报》上的公开复信及亲笔回信,有点恍惚,偷偷掐了自己的胳膊:疼!这才明白了不是做梦。梁老首先对我发表在《小说创作》的习作进行了认真点评,然后教导我要“多读书,读文学书、政治书,读名著”,还就如何深入生活同我坦诚地交换意见。梁老对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那么眷恋,阔别20多年,对家乡的新面貌如数家珍,信中流露出的那份殷殷期望和浓郁乡情深深打动了我的心。
1991年春,梁老在《天津日报》再次为我复信,肯定我发表在《短篇小说》的几篇新作“大有进步,非常值得鼓励”,并结合自己的创作细谈了文学语言的构成与运用。梁老希望我读一读柳宗元的散文,学习《红楼梦》《水浒传》中性格化的语言,还语重心长地告诫我:“文学是一生的事业,要准备过清贫的生活。既不能当官,又不能发财,做一辈子学问也是好的。”信末,还真诚表白自己的心思:“如果像你这样努力,我就帮你十年,十年寒窗苦,下决心埋头苦干,谁叫咱们是老乡呢? ”读着梁老的信,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夺眶而出,谁叫我和梁老是老乡呢,这就是缘分,我是多么幸运,又是多么幸福!
梁老不仅是著名作家,还是画家。1990年5月,北京民族文化宫梁庄二梁兄弟画展(二梁指梁斌和黄胄,他们是当家兄弟)牵动着我的心。画展的名字这么土,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但这土气中洋溢着多么浓重深厚的浓浓乡情啊!当我因病未能赴京亲见画展盛况而万分遗憾时,梁老给我寄来了他的一幅画和一副对联。梁老的画《秋色宜人》,用笔清淡,意象质朴,那卷曲的荷叶上欲滴的清露表现了画家对家乡这一文学母源的忠诚热爱。而“文章千古事,风雨十年人”浓缩的师情,激励我豪饮生活之清泉,抒写人世之风雨,做一个正直朴素的作家。
1991年初秋,梁老和夫人回老家省亲。清晨,带着彻夜未眠的激动和兴奋,我小心翼翼地叩响了梁老的房门。这是我第一次面见梁老,忐忑不安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但当我真切地见到梁老慈祥、和蔼、可亲的面容,听着梁老一口纯正地道的家乡话时,我很快解除了拘束——我们不是早就熟识的忘年交吗?医生为梁老量过血压打过针后,梁老谈兴颇浓。他从体验生活谈到了作品的段落、结构、典型塑造、语言、细节、编故事等技巧的运用。在谈到地方特色时,梁老着重指出:“没有地方色彩就没有民族化,没有民族化就不能走向世界。”梁老告诫我要多读书,研究社会和现实。梁老还认真地强调文学是为了美化生活,给人以知识和力量,教育别人必须先教育自己,改造自己的世界观,要投入火热的生活,在生活中发现矛盾、发现素材。梁老的夫人散帼英女士说:“梁老的《红旗谱》正是他亲身经历的战斗生活的实录,没有他的战斗生涯就产生不了《红旗谱》这样的著作。”
梁老执意要我和他一起吃早饭。他拍拍身边的椅子和蔼地说:“丫头(后来我用“丫头”这个名字发表了大量作品。没有人知道这个朴实亲切、极接地气的名字带给我的温暖是多么恒久),坐我这边儿,坐。”边吃边对我谈起《红旗谱》前后用了20年的时间写成,最少的地方改9次,最多的地方改20次,创作进入高潮时一天写上9000字,激情难捺。我明白,这才是水乳交融的文学和生活,非写不可的时候,文学的魅力才最大。
早饭后,梁老要回梁庄老家了,他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丫头,当作家不容易,要吃许多苦的,要有这种准备。”说罢伸出手,我激动地握住老人温暖厚实的大手:“梁老,我会努力的,多写好作品寄给您。”车远去了,我的心仍难以平静,耳边萦绕着梁老的谆谆教诲,心里涌起层层热浪。
后来,我陆续在《中国青年报》《世界妇女博览》《意林》《读者》《青年文摘》《微型小说选刊》《萌芽》等全国多家报刊发表了大量文学作品,不断得奖并收入多种选本,还出版了小说集,散文集。有些自己认为有分量的,也常寄给梁老看。尽管梁老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太好,但仍要坚持着给我写上几句话或几个字。从1989年到1993年,梁老给我写了十几封信,我都一一保存着,作为珍贵的纪念。1995年冬天,梁老托当时的父母官任牧辛捎来加盖印章的《一个小说家的自述》,给我捎话:“看见小张,就说我惦记着她的写作呢。”种种原因,直到1996年梁老去世,我都没能去天津看望他老人家,这是我一生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看完电视剧《红旗谱》的那个夜晚,我一个人静静站在阳台上,遥望着满天闪烁的繁星,突然想:星星不知给多少人照亮了行路,但人们永远记得自己视野里最明亮闪烁的星座,就像我永远记得梁老给予我的那份温暖关怀……
光阴荏苒,时光如梭,梁老已故去多年了。“谁叫咱们是老乡呢? ”梁老这句土得掉渣、浓缩了乡情师情的话语不时回响在我耳边,老人家慈爱可亲的面容恍若萦绕眼前……这些年,我没当官,也没发财,生活清贫而质朴,但我一直坚持不懈地写着,无悔无怨。像梁老说的那样,我会把文学当成一生的事业,做一辈子的学问,即使成不了大作家,也算没辜负老人家生前对我的一片真情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