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耆自画像
2022年的春天,我在比利时获得一份意外收获——一张画在普通铅画纸上的中国画《四马图》,作者是沙耆。
《四马图》以中国水墨方式画就。画中,四匹马埋头饮水。画上落款印“沙耆”,印非钤印,是用画笔画上去的。
沙耆被称为“中国的梵高”,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而隔着时空,以画作与自己家乡的前辈画家邂逅,无疑让他的传奇人生离我更近了一些。
沙耆1914年出生于浙江鄞县塘溪沙村,与著名书法家沙孟海是堂兄弟;1937年1月,他到比利时皇家美院学画,此后名震欧洲;1946年,沙耆因病从比利时回国,从此滞留家乡塘溪三十余年,期间他几乎停止了同外界的一切联系。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复出,在杭州、上海、北京的一系列个展中,他重新获得艺术界的关注和赞美。
沙耆在不同时期,留给后人太多的谜团。特别是在比利时的十年,他如何学习生活?作品以何种形式表达?取得的艺术水平如何?又是什么原因让他成为“疯子”?
台湾地区的林辰阳先生,是沙耆的早期收藏开拓者。他请欧洲华文作家协会会长郭凤西女士到欧洲调研,试图全方位了解沙耆在比利时十年的学习和生活情况。
半年调研后,郭凤西写了一篇总结《黄金时代震撼岁月》——沙耆的旅比十年(1937-1946)。如她开文所讲:“沙耆于1937年初来到比利时,1946年末离比返国,比国生活了几乎整整十年。这十年中他画了多少幅画?无法估计;其他如学业、工作、生活情况,以至心路历程,我们也只摸到一个大体的轮廓。”
我想,有些谜团或许永远都无法解开,有些谜团则随着近期沙耆欧洲绘画艺术作品的不断发现,他在比利时时期高超的艺术水准得以慢慢浮出水面。同时,通过对这些作品的解读,我们会更加清晰地了解沙耆在欧洲的艺术创作和生活的点点滴滴。
沙耆油画作品《奔马图》
毫无疑问,沙耆在比利时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这不仅由于在比的最初三年,他在皇家美术学院取得学生最高奖项。最重要的是之后七年时间中,他非常努力通过画展来提升知名度,通过画廊来求得生计。且从皇后到平民,都对他的绘画艺术予以肯定,并热衷于收藏他的作品。这从近期欧洲拍卖公司拍出来的沙耆作品中,可以窥见一斑。
郭凤西的调查资料中显示:1940年,沙耆同毕加索等共同举办过联展。1941年,他在“五十周年纪念博物馆”和“小画廊”举行个展,紧接着四月在列日市“欧洲艺术中心”联展。此后,他的绘画艺术就在比利时声名鹊起。1942年,在比利时“小画廊”举办个展,其作品被比利时皇后伊丽莎白收藏。
但1942年8月2日,沙耆第一次精神病发作,病因是创作精神上的压力过大?生活出现困境?还是感情的问题?不得而知。
沙耆在当年八月底出院后,又接连参加各地的展览、社交活动。但可以确定的是,生活和创作的压力,对祖国和家乡的思念,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为后来第二次发病留下了因果。离奇的命运,终究让他成为充满传奇色彩的伟大“疯子画家”。
沙耆作品除了油画的表现形式外,还出现了一定数量的水彩和水墨画,这些作品也成为了欧洲各个拍卖公司求之不得的“硬通货”。
此次在比利时发现的《四马图》中,除了画上落款印“沙耆”是用画笔所画,另有落款:“上海宁波同乡会第一小学惠存,旧同学沙引年云国仙人谨赠,一九四四年作于比利时”,并起首画“吉留”。
画中传递出几条信息:
一、此画是送给上海宁波同乡会第一小学的。
据《宁波旅沪同乡会百年纪》一书记载,“宁波旅沪同乡会第一小学”创办于1920年,原为七浦路宁波旅沪公学改就而成,至1927年,共创办十所小学,学生达数百人。
从沙耆年谱中显示,1925年沙耆随他父亲沙仔甫来到上海,就读于“上海宁波同乡会第一小学”。那时沙耆刚好十岁,很显然,画中题跋中所提到的“上海宁波同乡会第一小学”,同《宁波旅沪同乡会百年纪》一书记载的“宁波旅沪同乡会第一小学”应为同一学校。而这张画上的题跋,再次佐证了他在十岁就读“上海宁波同乡会第一小学”的真实性。
二、运用中国传统题材,表达沙耆对祖国和家乡的无比热爱和思念之情。
古今画马者,唐有韩干,宋有李公麟,元有赵孟頫,至明清后走向衰落。而近现代沙耆的恩师徐悲鸿,画马有如郑板桥画竹,家喻户晓。继承其衣钵的沙耆画马也为之一绝。从比利时时期到晚年,运用油画或水彩,或以中国水墨画的不同形式,沙耆从来没有停止过画马。
奔马多喻奋勇向前的民族精神,而此四匹皆作低头饮水的马,喻饮水思源。
我想,身在海外的沙耆,应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祖国、家乡和亲人。我想,这种情感,也是常年生活在海外人们的共同情感,是中华民族游子的永恒精神。
比利时发现沙耆画作《四马图》,系他一九四四年为上海宁波同乡会第一小学所作。
三、启用了“云国仙人”的称号。
沙耆原名引年,字吉留,在欧洲时起用英文“SADJI”。早期的作品多数的落款是“SADJI”,少用“沙耆”中文名,也有英文和中文在一张画上并用。晚年多用“沙耆”中文名少用英文名“SADJI”。“云国仙人”这个落款多在传统水墨形式的作品和水彩作品中出现,而油画作品中少有出现。出现的时间在1942年左右,这个称号有时在晚年的作品中也有落款。
四、1944年前后,沙耆绘画创作出现了具有传统题材的水墨形式作品。
这些作品的特点:首先是材料简单。上世纪四十年代沙耆身处比利时,无法得到中国传统绘画所用的笔墨纸砚,于是他运用单一的水彩颜料充当水墨,并在普通的铅画纸上作画,连钤印都是用笔画的;其次表现手法简单。材料的缺失并未让他止于以中国传统人物故事,马、老虎、猴子等动物为依托,表现绘事场景,他甚至运用简单的线条来表达作品。
如果说中国画的线条讲究的是韵律和力度,那么西方绘画中的线条讲究的是繁复和节奏。沙耆的作品运用不同种粗细的线条重复勾勒出人物故事或一个场景,这种中西方线条结合的方式形成的作品更像是未完稿,没有修饰,没有西方油彩的色彩绚丽,也没有中国传统白描线条的唯美,这些作品简单、直接、纯粹,但更具有视觉上的冲击力,不乏作者内心世界的表达,强烈反映作者对民族文化的热爱,对国家报恩无门的彷徨、焦虑、挣扎的内心世界。
无独有偶,沙耆资料收集者史美章老人向我提供了一个信息,宁波善园有一幅同样题材的水墨复制品《三虎图》,真迹在林辰阳先生处。为此,他还联系了善园董事长陈耀芳先生。
《三虎图》高高悬挂于善园内某个厅堂墙壁的一侧。画面用重复繁琐的线条,描绘了三只老虎,一只进食,一只低头视之,另一只回头张望,好像在警戒,俨然是一家人。落款:宁波严康懋小学校惠存,同学沙耆云□仙人敬赠,“云”后面漏一“国”字。一九四四年冬绘于比利时。起首印:耆;落款印:吉留;印是画印。
可以佐证的是,《三虎图》同《四马图》同作于比利时,并且绘于同一年。
从作品中,我还得到一个重要的信息:沙耆在随父去上海之前,曾就读于宁波严康懋小学。
在善园的入口处,陈耀芳先生向我们介绍,他在民间发现了一块“康懋学校”的石质校碑,并立碑撰文,保留至今。如果没有陈先生的保护意识,这一重要文化历史遗迹将淹没在社会前进的洪流中。
校碑后铭文所记:严康懋是近代甬上善人,于民国六年(1917年)出资一万三千四百元创办严氏小学,九年后学业扩展,名康懋国民学校。重教兴典,文化兴邦,这是国人之义举,也是中国人的精神。
有了《三虎图》的有力佐证,在沙耆去上海之前,先就读于宁波严康懋小学。这一点,我想在沙耆今后的年谱编写中可以增添新的重要环节。
沙耆绘《三虎图》和《四马图》,分别送给自己年幼时就读的学校,是他对家乡与童年的相思,这一情怀万水千山唯寄予画笔中。
作家赵福莲女士在《沙耆在东钱湖的岁月》中,曾记录沙耆在笔记本中写就的一首诗:“忽闻中华已解放,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此比国回故乡,便上浙江做省长。”
这首诗,诠释了沙耆身处内外交困的动荡年代,面对生活上的困难,仍不忘努力去实现心中理想和抱负,时刻心系祖国和家乡。这也是一个伟大艺术家散发出来的民族气质,永留于世。
沙耆水彩作品《餐厅一角》,“云国仙人”这个落款多在传统水墨形式的作品和水彩作品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