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现代戏《江姐》剧照
新世纪以来,关于“现代戏曲”及其“现代性”的讨论不绝于耳,论者大多侧重对现代戏精神内涵的探讨。如何使现代戏的思想内涵与戏曲的艺术形态完美结合,一直是制约戏曲现代戏发展的瓶颈。近年来,在二者的完美契合上,也涌现了不少成功之作。由国家一级编剧王焱改编和国家一级演员、戏剧“梅花奖”得主沈丰英主演的昆剧现代戏《江姐》,就因满足了政治与艺术的双重需求而收获了阵阵掌声。
早在1964年,小说《红岩》中的江姐故事就被搬上了歌剧舞台,此后,许多地方戏也竞相搬演。2021年被搬上昆剧舞台的现代戏《江姐》,别开生面地演绎了中国共产党人坚定执着、不忘初心、浩然丰沛的红岩精神。红岩精神不仅是共产党人刚柔相济、锲而不舍的政治智慧,以诚相待、团结多数的宽广胸怀,善处逆境、宁难不苟的英雄气概等优良传统与作风在特定历史环境中的体现,更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凝聚与升华。要使这样具有鲜明时代色彩的题旨真正“打动”人心,却并非易事。但是,昆剧现代戏《江姐》就以其对红岩精神充满诗意的传达,让现代性与戏曲化做到了完美交融,成功征服了现代观众的心灵。下面,试从人物形象、抒情唱段、戏剧情境等方面分述之。
先看主要人物的大爱情怀。主人公江姐无疑是红岩精神最鲜活的体现者:她舍小家,顾大家;为了共产主义理想的实现,宁可把牢底坐穿,也绝不向敌人屈服。这类形象一旦被贴上“革命英烈”的标签,便很容易因其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性”而拉开与观众的心理距离。编剧对这样的“人设”显然心知肚明,所以在对江姐的形象定位上,尤为注意表现她的大爱情怀,借以打通芸芸众生与英雄人物的情感隔膜,进而使普通观众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
比如第一场《送别》中,刚刚出场的江姐,正沉浸在对丈夫的绵绵思念中,忽然看到路边无人理睬的乞丐,于是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递上自己的钱币。开场这一看似不经意的小插曲,实为编剧深思熟虑后的“有意而为”,它为全剧的江姐形象奠定了这样的人格基调:心中既有小家,又有大家;既有对亲人的爱,又有对生民的情。正是这样的“爱”和“情”融汇在一起,才诠释了一个心胸宽广、生动感人的英雄形象。
与此首尾呼应的,是最后一场《绣旗》中,江姐在临刑前的夜晚,手捧着留给小儿的诀别书,热泪盈眶,哀哀倾诉。在这生离死别的时刻,江姐虽满怀不舍和伤痛,却又若有所慰,只因“吾将爱儿心一点,转将天下同怜”“将儿抛别,只为了千家宅眷”。这与接下来对反动军官沈养斋的厉声斥骂,做到了完美的“无缝链接”。对弱子的爱,对敌人的恨,对天下生灵的牵挂,最终汇成了一句“天下若得同解放,此生无悔赴冥曹”!这样一个胸怀天下、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形象,岂能不让人心痛、心动?
次看抒情唱段的大量穿插。现代戏因为题材所限,容易出现白多唱少的情况,进而导致“话剧加唱”的流弊。而中国文学有着悠久的抒情诗的传统,戏曲正是在此基础上,形成了沿袭至今的韵文写作方式。拥有数百年悠久历史的昆剧,更是有着典型的抽象、写意、抒情、诗化的美学原则。编剧对此是了然于胸的,所以,在剧中有意穿插了大量抒情唱段,既有力烘托了不同人物的心境,又赋予了剧作诗意盎然的感人气息。
比如叛徒甫志高这类人物很容易被塑造成阴暗、卑劣的小人形象,但剧中的他又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只因意志不够坚定,受不住敌人的严刑拷打而叛变。当被迫去劝降江姐时,他的内心是痛苦、纠结的。编剧特意为他和江姐分别设置了【南金梧桐树】【南解三酲】与【北骂玉郎】【北乌夜啼】两组曲牌,让南曲的清峭柔远与北曲的劲切雄丽两相对照,使人物的心绪和情感尤为凸显。
诸如此类的抒情唱段,几乎每场戏都有,它们不仅凸显了古老昆剧的传统艺术特征,更以其对人情物理的细腻演绎,富有诗意地传达了刚柔相济、顽强不屈的红岩精神。
再看戏剧情境的诗意营造。昆剧是以典雅著称的古典戏曲艺术,在营造流转自如的诗意时空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昆剧《江姐》继承并发扬了这一传统,其中的许多场景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以第二场《惊讯》为例。该场主要演述江姐惊见夫君的人头被高挂在城楼之上,却还不能在人前轻易流露内心的情感。如何戏曲化地表现这样戏剧性极强的内心戏?一方面,编剧用了雾锁重关、峭壁峰回、松柏叠翠、烟雨蒙蒙等一系列饱含意境美的语汇尽量复原当时的社会环境;另一方面,就是直接深入人物的内心写戏,调动了细雨潇潇、杜鹃啼血、节到寒食、红梅绕碑等最能表现人物心境的意象,让观众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了江姐此刻无边的悲痛与伤感。
像《惊讯》这样,充分化用中国古典文学中广为传诵的经典意象,从外在环境和内在心境两方面着意渲染,把江姐历经风霜百折不挠的崇高品质融化在充满诗情画意的戏剧情境中,在其他场次中也频频出现。这不仅是对昆剧传统的敬畏与坚守,更是为红色题材的现代戏开辟了一条成功的新路。
上面仅从人物形象的定位、抒情唱段的设置、戏剧情境的营造等方面论述了昆剧《江姐》中现代性与戏曲化的完美交融。实际上,昆剧《江姐》对现代题材戏曲化的成功探索还远不止此,如对念白节奏性与音乐性的强化、对表演身段的程式化提炼、对舞台美术的写意化追求等方面,都表现出了整个创作团队对昆剧美学原则的坚守。尤其是主演沈丰英,她虽以擅演内敛温婉的闺门旦而闻名,但此次出演江姐不仅扮相清丽俊爽,而且把人物的刚毅坚韧和深情款款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昆剧现代戏《江姐》的成功,再次回应了对昆剧是否适宜演现代戏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