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剧《送不出去的情报》剧照
无论如何，这都是令人热泪横流的一幕——
杨司令（看向满山）：这确实是我给你的任务。
满山：是什么？！杨司令：活下去！
众抗联战士：活下去！
【杨司令和满山慢慢靠近，二人好像处在了同一时空里。】
……
满山：可是，为什么只有我？
杨司令：因为你是个孩子，是未来，是希望，是我们无怨无悔牺牲的理由。你要做的，就是活下去！充满希望地活下去，永不放弃地活下去！这就是我交给你真正的任务。
满山：是！
这位驰骋在白山黑水，献出满腔热血的杨司令，说得多么真诚，多么感人：“你——是我们无怨无悔牺牲的理由！”所有的惊天动地，所有的慷慨悲歌，所有的前赴后继，都是为了你（和你们）呀，我的孩子！
这是中国儿童艺术剧院最新创排的大型儿童剧《送不出去的情报》（根据薛涛小说《情报鸽子》改编）的最后一幕……
观众席上，孩子们振奋不已，为满山的一往无前拍手叫好；家长们心潮难平，为杨司令的拳拳之心感叹不尽。
这样主题的戏并不鲜见。但是，有几部戏能像这部戏一样，如此激发孩子们的情感，令其看不胜看，打心眼里喜爱正直勇敢的小主人公？
是因为这出戏设置了强烈的戏剧悬念？
全剧从一开始就设立了非常明确的戏剧悬念：杨司令交给少年主人公满山一封情报，“这个情报是胜利的关键，它可以挽救我们的一切”。因此，需要尽快送到奉天（沈阳）的乐家药铺。满山能把情报“送”到吗？这是全剧的总悬念。随着“送”这个贯穿始终的总行动线的逐步展开，又派生出诸多悬念——1 .乐家药铺在哪里？真如绕口令说的，是在“面铺棉门帘……面冲南”？2 .药铺掌柜找到了，但是三个掌柜都戴眼镜，哪个是？暗号对上了，但是他们全然不懂，咋办？3 .前任掌柜的进了日寇宪兵队，怎么找？4 .日寇娃娃兵一郎盯上了满山，那只装情报的拨浪鼓竟然被这个一郎拿走了，怎么才能要回来？5 .杨司令壮烈牺牲了，前任掌柜慷慨就义了，情报送到哪儿？
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悬念，此伏彼起，因果相连，强化了全剧的一致性、行动性和未知性，这才能够使得小观众兴味盎然，专注追踪、跟随小主人公的行动，走进他的心灵；同时，小主人公也走进了小观众的心灵。
这是单纯的编剧技巧吗？不，这悬念迭出正适应了小观众的欣赏心理。
成功，如果仅仅是因为强烈的戏剧悬念，那就片面了。悬念强烈到不适当的地步，会使小观众放弃观看，逃避持续的紧张。
还有，成功的第二个因素是想象和幽默。
想象与幽默是儿童剧必备的品格，因为它的小观众最喜欢想象与幽默，也最应培育孩子们具有这两种密切关联的心理能力。《送不出去的情报》就具有这样鲜明的品格。
满山到了奉天，结识的第一个好朋友是李小刀，他俩惺惺相惜的共同基础是都敬仰杨司令，热爱抗联战士。然而，李小刀的“敬爱”全凭着自己的想象，那是他从自己市井流浪生涯的经验中生发出来的想象：杨司令英勇无比，天下无双，那就是红脸的关云长；抗联战士个个是能人高手，出奇制胜，那就是张飞、窦尔敦、孙悟空……当这些想象呈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小观众惊呆了，笑翻了，喜欢极了。这既是想象，又是幽默，更是对人物独特心理的绝妙刻画：只有这样的李小刀才有这样独特的想象，才有这样可爱的幽默感。
正是这个李小刀给予满山真诚的帮助，把满山藏在竹筐里，对三个竹筐进行排列组合，两人巧妙地配合，迷惑、诱导娃娃兵一郎“刻舟求剑” ，保护了满山。这个颇有情趣的情节并非是为了情趣而情趣，而是由李小刀这个独特人物的性格逻辑和人生经验决定的。李小刀耍把式卖艺，当然会玩三只小茶碗变戏法的小把戏。而这三只竹筐的排列组合恰恰就是那个小把戏的放大。生活依据决定了这个情节的艺术价值，那就是写人，刻画了这个市井流浪儿的狡黠和仗义，以及含蕴在心的爱国正义感。
成功的第三个因素是特有的叙事体系。
叙事体系的架构充分体现了本剧的灵魂是杨司令。一实一虚双线交结，以实为主，以虚为辅，相互应和，相互辉映。实者，满山送情报的主线索，虚者，是满山对杨司令和战友们的回忆、思念和想象……譬如——
第六场结尾处，拨浪鼓被日寇娃娃兵一郎拿走了，满山确实慌神了：“情报丢了，咋办？！”虚线表演区出现杨司令曾经给满山传授飞石功的情景，他借此启发满山：“打了败仗，就接着打，扔不中，就接着扔，败仗不可怕，怕的是吃了败仗就吓破了胆，再也不敢起来反抗，心甘情愿当人家的手下败将！ ”这才有满山后面的行动，一定要找到那个娃娃兵一郎，拿回情报。杨司令的这段话岂止是用于打仗，人生不正是如此吗？满山在全剧的命运轨迹不也正是如此吗？
这一段虚线表演属于回忆，是为补叙。而最后那段虚线表演则是从满山的主观想象开始的——
地下党员老板掩护满山逃出了宪兵队，给了满山地图和干粮，让他去寻找其它的战斗部队。满山又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想到的依然是杨司令：“您说，我就这样走吗？情报该咋办？”想象中的杨司令回答：“满山，打开情报看看不就知道了……”的确，答案就在里面。但是，打开“情报”，为什么只是“牺牲人员名单”？这就引出了又一段非常重要的补叙（回顾）：杨司令为什么让满山在这个生死关头去送这样的“情报”？于是，由此推到了本文开头的那段高潮戏——杨司令和抗联战士们的死，就是为了无数满山的活。
虚线的想象与回顾，照应着实线的戏剧动作；而实线的跌宕之处又不断地呼应虚线的介入……这样的编织扭结，形成了精心镶嵌的整体叙事体系，让全剧主线清晰但又富于变化，曲折迷离但又渐次深入，视野开阔但又人物突出。
这样的叙事体系，这样的有意味的结构，无疑大大加强了舞台表现的张力。
第四个成功因素是诗意与寓意。
最有诗意的一场是——原本预料满山、李小刀偷袭了娃娃兵一郎，只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夺。却不料，峰回路转，那张本想用来交换拨浪鼓（情报就藏在手柄里）的照片却引出了一个意外的话题：妈妈。照片是一郎妈妈的肖像，拨浪鼓是满山的妈妈亲手送给满山的……我们都有妈妈，我们的妈妈都是世上最好的妈妈……大雪像鹅毛一样飘飘而下，打在满山、李小刀和一郎的脸上，犹如妈妈的爱抚……一时间，他们仿佛忘记了残酷的战争，无忧无虑地躺在雪地上，望着纷飞的雪片，又好像回到了妈妈的怀抱，这是多少次梦里的感觉啊！雪地，孩子，妈妈，多么富有诗意啊！忽然，宪兵队驻地传来鬼子兵野兽般的吼叫，那是他们在残忍地刑讯中国人……满山和李小刀不约而同地叫起来，我的妈妈死了，再也见不到了！鬼子军官疯狂吼叫着，命令一郎驱散满山和李小刀，立即去行刑……霎时间，法西斯的兽性，粉碎了孩子们的美梦！美丽的诗意反衬着侵略战争的残暴。同时，也会让孩子们感悟到，这个世界有美和美的创造，也有丑和丑对美的毁坏。
然而，全剧最感人的还是那深深的寓意——
这没有送出去的“情报”并非是一般意义的军事情报，而是抗日烈士们向苦难祖国的报告，向反法西斯战争历史的报告，向未来时代的报告，向所有后来者的报告：“我以我血荐轩辕”，我们用自己的忠诚的血在大好河山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样的诗意无疑是陶冶情操的，这样的寓意必定是震撼人心的。
（作者系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原院长、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