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铁炉冲,我想去寻两条路,一条是书径,另一条是牛路。书山有路“晨”为径,有五六年,我早晨都要穿行在这条路上,去一个叫东岭的小学,去咿咿呀呀读书。当年学校还在,路已不在了,好几年前,沪昆高铁穿村而过,小山包已夷平,一个叫邵阳北站的高铁站出现在眼前。新境入目,旧景忘怀,我的上学路,已消失在脑回路了。
书径不在,牛路倒在。人生道路千万条,那些年的我,好像只有这两条,我的人生便在两条路上来回切换。晨光熹微,我先走牛路,太阳升到对门园里那棵棕榈树上,我切换牛路至书径;然则是下午,太阳落到背搭山上那棵山胡椒树上,我沿书径原路返回,再次进入牛路。两条路,千百次重复,你觉得那时节的人生太单调吧。可是,这时节的人生,更是枯寂呢,以前还有两条路,书径与牛路双调回环,现在只有一条路,只是一条上班路与下班路,单曲循环。恼火是,牛路与书径双调切换,我在长大;马路与街道循环单曲,我在变老。
书径找不到,牛路倒在,却是进不去了。“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一水其实是三口山塘,次第排列。故园广阔,丘陵座座,哪一座都可以牧牛半天,而我也是习惯性地牵着那头老水牛,走两山排闼送青来的那条弯弯山路。先把牛赶到山塘里,洗个澡,身上那些脏污被洗了个干净,牧童这才骑牛背,赶着水牛去高山坳上,吃山头齐膝深的青青草。
我领着堂客,走在牛路上,蓝天配着午后的阳光,云彩衬着风吹的竹影,午睡醒来,愁已醒,去山头走走,去竹林转转,是一段可以消磨闲情的诗意时光。牛路开始是蛮好走的,虽则仍是高低不平,饭碗深的牛脚印与人头大的鹅卵石,参差错落,却因乡亲与老牛将地踩得瓷实,脚步弹跳,非劲歌,是一段抒情的轻音乐。
走到水库那头,无法走了。这段牛路,也不知道是先人何时所劈,是从山里挖一条槽路,一边是山坡,一边是高梗,两臂伸展,摸不到两边,这条牛路,算是铁炉冲一条康庄大道吧。每日里,上高山坳锄麦的,挖红薯土的,坎坎伐檀的,还有小把戏打猪草与当牧羊女的,当然还有我这个牧童与打柴郎。每日里在这条路上,来的来,去的去,川流不息,络绎不绝,把这条牛路走得油抹水光,尘土都发光。
我却走不进了。这条路,多少年无人走过了?碗深的牛脚印,盛满了水;足球大的石头上,布满了苔藓,两边灌木交相缠绕。映山红开红花,金樱子开白花,牛路两旁鲜花满径,人却是钻不进了。箭箭竹可以用手扒开,桎木枝可以弯腰穿过,长得高高的、撒得宽宽的三月泡树,其刺牵你衣、刮你脸,如何过其关呢?还有那野蔷薇,还有那金樱子,他们那刺,是锋利的,是坚硬的,会把你革履西装撕成百衲衣,会把你粗皮老脸刺成酱油铺。
牛路上灌木与长刺的植物,他们自我织成了栅栏,给谁下禁行令呢?他们建设自己的领地,建设自己的花圃,建设自己的植物园,不准谁进呢?不准我进,不准我堂客进,禁令搞得十分扩大化,不让所有人进了。我想着的是天人合一,人与生物共荣。我这么想,花是这么想吗?草是这么想吗?竹是这么想吗?树是这么想吗?
我伸着长颈,往牛路里瞄,但见灌木丛生,荫翳幽深。里面色彩斑斓,深黛的苔藓,翠青的竹叶,嫩绿的杂草,还有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各色花儿;啾啾嘀嘀,许多山麻雀,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他们不为觅食,也不用上班吧?他们就在那里玩,在那里耍,他们日子过得舒心。猛然间,一只什么从牛路窜过去,是山鸡,还是竹鼠?我没看清。金樱子、三月泡与其他灌木织成的栅栏,容许山雀玩,容许野鸡过,单是不容许我与我堂客去玩么?我想着天人合一,走进植物深处,植物们却高度警惕,严阵抵拒。不是植物自私,而是我们曾经对植物做过太多的恶事吧。
我转道,转道往水库旁的山上爬,这里不是我当牧童之所在,却是我作樵夫的地方。岭上多乔木,山上多翠竹,乔木与翠竹野蛮生长,灌木便不来,灌木与乔木也共生,却也各有各的领地。无灌木覆盖,山坡上也就清亮许多。坡上无青草,坡上多枯叶。枞树叶都没谁捡拾。当年,山坡上比地板上都干净,村里的小芳与村里的大嫂,每日担着簸箕,来扫山坡落叶,杉木叶当引火柴,枞树叶当猪圈被。我看到了好多棵株树篼,横陈在山坡,兀自感慨,这可是我们曾经争抢的宝贝呐,看到一棵朽木,至少会有五双眼睛发光,会有十只黑手,奋身扑来;别说木头,便是一堆牛屎,都是宝物,会让两个发小打上一架:一个说是我先看到的,一个说是我先扒到的,最后是打烂小半个脑壳,才决定这堆牛粪的归属。
在牛路上,抬头望,枞树、株树、枫树、樟树,各种树木,绿意葱茏,枝叶扶疏,都没老少樵夫来伐木了。我看到我铁炉冲的山上,草枯草荣,树长树落,都是自生自灭,无人干涉。他们活得活色生香,活得恣肆飞扬,活得绿叶葱茏,活得鲜花怒放。
在铁炉冲这个叫田谷坳的山上,我看到了一种鸟,不知是何鸟,尾巴老长老长,比新娘子的拖地裙还长,从枞树叶上飞到竹枝桠上。这是铁炉冲的新客?很多年了,我在铁炉冲看到的鸟,只是麻雀,只是山麻雀,或者还有新相识的小燕子与旧相识的老燕子。
我看到田谷坳上,铁炉冲来了新客,一只不知名的鸟,尾巴拽得老长的鸟,已是让我惊喜。我还看到对门垅里,铁炉冲来了旧识,叫白鹭。我在千年前的唐诗里见过,老相识呢。我家老屋建在一个小坎上,小坎下是排排水田,晚春至初夏,初夏至中秋,稻菽千重浪,常听得布谷鸟在稻田里“布谷布谷”。布谷鸟比麻雀大好多。我曾起过歹心,悄悄入田,屏气蹲身,见到布谷鸟在稻禾间行走,还有丈多远,布谷鸟就发现了我这个贼汉,伸展翅膀,飞了。我捉到过麻雀,也捉到过黄鼠狼,从来没有捉到过布谷鸟。
乡亲把这块稻田叫秧田垅里,秧田垅里的对面,是院子里的菜园,茄子辣椒、萝卜白菜、洋芋豆角,一年四季,菜蔬飘香;菜园过去,又是田垅,乡亲们叫对面垅里,那是一线菜园与一座山之间的田垅,种的也是水稻,江南可种稻,稻浪何田田。我捉布谷,布谷越过菜园,都飞到对门垅里。若再追去,布谷鸟就飞到对面山里,隐在青山隐隐中,再也找不到踪影。可是有一段时间,谁把山给烧了,翠绿绿的山头,全是光秃秃的黄土。有好些年头,我再也听不到布谷鸟叫。莫说没布谷鸟了,发小说,便是好多年青蛙都没了。稻田施化肥,打农药,深深水田,泥鳅都难见。稻花香里,听不到蛙鸣了。
这回,我回铁炉冲,我跟我堂客,搬了一条小凳,坐在我新居的阳光房里,堂客突然尖声叫:白,白,白鸟啊。我举头望,看到对门垅里,有几只白色的鸟,贴田而飞。哦,那是白鹭吧。对,是白鹭。白鹭从何处飞来我们铁炉冲了?是从唐诗里飞过来的吧。水稻还没下种,稻田里水光铮亮,黄的稻蔸,绿的水草,黄绿相间,铺陈于漠漠水田上,白鹭时或收敛翅膀,在水田里觅食,觅到了食物吧,他们振翅飞,绕着水田飞,天苍苍,树莽莽,草色连天,一副静态的油画里,白鹭划破寂静,让整个画面灵气而生动。
在铁炉冲这个无比熟悉的地方,我看到了白鹭,我就看到了诗:漠漠水田,阴阴夏木,黄鹂鸣翠柳,青蛙歌稻香。白鹭飞来,唐诗宋词,都翩然翻飞而来。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田白鹭飞。风日晴和人意好,夕阳牧笛荷锄归。乡亲们屋前屋后,种了月季,种了蔷薇,种了红叶丝兰,铁炉冲的风景没造假,果然是花开红树,果然是田飞白鹭。
白鹭是一首诗。“白鹭实在是一首诗”,我百度了郭沫若这篇《白鹭》,不禁扯开嗓子吟哦起来。声音苍老,还有些干涩。堂客打断我:你这个老男人朗读这首诗,把诗的意境给破坏了。我来。我堂客抢过我手机,她以婉约派声调,站在我家阳光房上,对着对门垅里,朗诵起来:“黄昏的空中偶见白鹭的低飞,更是乡居生活中的一种恩惠。那是清澄的形象化,而且具有了生命了。或许有人会感到美中的不足,白鹭不会唱歌。但是白鹭的本身不就是一首很优美的歌吗?”
堂客温婉的朗诵,跟白鹭翩然飞的乡村风景很搭调。乡村景致有了白鹭,便真是一首优美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