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所欲不逾矩
——程扬近期甲骨文篆刻的新境界
作者:徐东树  来源:中国艺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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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经纶(1888-1950)之后,广东在当代甲骨文篆刻上又有了新的收获——程扬近期的甲骨文篆刻令人瞩目。民国时期的岭南就已经是罗王之学的一个重镇了,有容庚、商承祚等大家奠基,文字学文脉深厚。程扬涵泳于此,经过30多年的沉淀、数以万计的篆刻磨砺之后,在思想、阅历与技艺全面成熟的盛年期,程扬终于在甲骨文篆刻上找到了充分发挥才分的领域。甲骨文篆刻最难的就在于,如何自由烂漫却又恍然有序。程扬却能在这个领域纵横捭阖,自信而从容地创作出了一批可圈可赞的甲骨文篆刻佳作,开出了一番篆刻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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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的《程扬甲骨文印谱》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强烈气息,阅读它是一个令人不断惊喜的体验。从内容到形制,从风格到技艺,如入宝山,令人目不暇接。他蓬勃的创作能力在甲骨文篆刻上一展无遗。程扬在方寸印面上显示了超出常人的气魄,5厘米的大印在他手下有如小品,无论刀法、字法还是章法,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他显然有挑战形式的兴趣,印章形制不拘一格,仅仅钱币的造型至少有五六种。当然,最有冲击力的还是他在甲骨篆刻上的不凡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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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一批移刻自甲骨原文的印章,其中有截然不同的两种形制,一种是整饬的方形,一种是随形或者刻意残损的不规则形。化甲骨为己意,这种类似于晚明以来临创经典的创作,在他手底下已经进入了一种相当自由的状态,源自甲骨文的浓烈味道恍如初见般鲜活。甲骨文字虽然已经超越象形成为符号,但仍有丰富的象形遗意,字形意味在似与不似之间,字势生动丰富,有似是非是、如幻非幻的迷朦感。章法排列随势就形,有一种自然天成的参差错落之感,让人想起星列河汉一般的和谐,别有一种瑰奇诡谲的美感。程扬于此入木三分。无论严整还是残损,都仿佛能够读到一种既远古又新鲜的“天籁”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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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扬的出色在于,这种看似自然的创作状态之下,其实是各种耗费苦心的巧思。

  比如,可以读到他在印文与形制之间的相互成就。白文印“祝高寿”(图1)刻得轻松惬意,用刀圆厚,字形丰润,整体字势往左上扬,“祝”字仿佛一人由右面左向长者参拜,朱底白字,一派喜气浓浓的情调,与文意节奏相表里,令人会心一笑。

  朱文“贪念坠落” (图2)下方的念与落二字,一坠落触地,一将坠未坠。而上方二字,则自上框略下垂,留出一片白,空而不虚。上边框虚而弱,下边框实而厚,匠心却妥帖。内容与形式之间的有机关联被巧妙挖掘呈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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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扬结构细节的变化能力非常杰出。他似乎最不怕各种重复的“型”了。比如朱文“开工大吉” (图3)这种造型对称,且部首多有重复的造型,对于他人也许是难题,但在他的手下,仿佛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能力,具有完全令人“陌生化”的意外出奇效果。

  还有如朱文“义京”(图4),多个重复的、对叠的造型与笔画,于他就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地变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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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文“古朴对称”(图5)这样的,似乎就是为了挑战难度的作品,六个垂足姿态妥帖,参差自然,变化自如,仿佛自己可以生长似的。来自金文的“亚”形框,四个边角形态迥异,也全然是信手而就、触意成文。

  他在空间处理上也喜欢做一些挑战。朱文“为父”(图6),这样大小强烈对比的布局,已经算是含蓄的了。一些白文只刻半边如“春天”(图7)、“正岁”(图8)等,居然毫无松懈之感。

  还有一个巨印令人印象深刻。一个8厘米见方的印面,只在左右参差各刻了“贞佳帝它我年二月”“贞不佳帝它我年”(图9)两行,中间是大片留空,而居然不觉得空疏。这么胆大的布局,想来也是不拘一格的甲骨文形制给了他许多开放式的启发,带来了形式上的解放,也给了他胆气,去打破汉印那种过于理性严谨的法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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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得的是,他的“率意”是在一种合乎变化规律的节制下实现的,看起来丝毫不费力,却保持了一种整体谐和的互相照应。这才是程扬篆刻中最令人敬佩的内在力量:有一种极为充沛旺盛,却又是理性活泼的艺术创造力量在涌动流淌。他这样的状态实在令人羡慕与赞叹。这在程扬那些显得更“放肆”“荒率”的作品里,能够更充分感受到他的超常控制力。比如朱文“女男共比”(图10),就比“古朴对称”走得更远一点,差一点就是荒率了。笔画与结字看起来草草而就,显得不太精细讲究,有不少断点。不过,程扬手下的刀,似乎已经具备了悬崖边起舞的能力,“荒率”之中流贯着一气呵成的浑融,许多看来不经意的细节,那些“意到刀未及”的断白处,流畅而成了整全的统一体,松而不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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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白文“牛羊大马”(图11)、朱文“共兴”(图12)、朱文“家庭安定”(图13)这样的印,仿佛就是专门为了挑战

  某种简单重复造型的变化。这种在不断结构重复中自然奇变的创造能力,显示了程扬篆刻控制与放任、秩序与自由之间的惊人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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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好奇他的创作道路。就请教他,那种自由而有序的创作状态从何而来。他就告诉我,他的篆刻道路虽然一路多有明师指点,问学于诸多前辈名家,但却一直以自习自修为主;虽然始终以汉印为根基,却凭着兴趣和天赋广收博猎,不局一派一家。他一路走来,常常往来南北各地,不拘一时一地地访学与交流,因此师友遍及大江南北。显然,他走的是“六经注我”式的成长方式,比较注重内在力量的培育壮大。而在技艺磨练上,他也有过人之处。由于少年时乡下条件陋简,没有印床,一开始就直接上手,左手握章右手执刀,流了许多的血,手上的力量与控制却受到了充分的训练,下刀控形比较能得心应手。这也是许多篆刻家并不具备的能力。1976年开始入手刻印时,那些乡下百姓平时使用的印信,还是比石头更难刻的木头与牛角。当然,更重要的是他特别勤奋,随身带着石与刀,随时可以开始。有时开会、听报告甚至聊天、谈工作,都可以立马下刀,他珍惜一点一滴的时间。至今,他已经刻印两万多方了。我相信,仅就数量而言,当代篆刻家恐怕极少有出其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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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扬有今天的成就,显然来自他过人的勤奋与天分。他的勤奋与天分不只是表现在篆刻上,而是一体多面的。行政管理、读书著述才是他的本职工作,同样成绩斐然。他已经是广东艺术界重要的组织管理者,同时还出版了政治文学类的著作5部,艺术类著作近10部。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过人的成就常常与旺盛的生命力息息相关。30岁出头,他就已经在中国美术馆做过个人篆刻展,而成一时名家了。但他却从未停止前行的步伐。20多年后,他的艺术生命还做新的自我挑战,另开新篇,在难度很高的甲骨文篆刻上打开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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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篆刻仅在方寸天地施展才华,要在这么有限的空间里调和诸多矛盾,篆刻家绝大多数都养就了锱铢必较的敏感与能力。雕琢,是篆刻必然要经历的阶段。然而过于雕琢,难免容易伤于艰涩与凝滞,会对气脉有所损伤。艺当以气为主,一气呵成,则神完气足;一口气断了,整体就瓦解为散金碎玉。许多篆刻家还是难免处于“做印”阶段,而程扬的篆刻,借着“无意于佳而佳”的甲骨文,从中汲取了自由天成的秩序感,超越了常见的过于谨慎的推敲,使刀如笔,而进入了一种浑然天成般的自由创作状态,变化自如而丰富。程扬自言,他现在刻印就两个字——自信,不再斤斤计较细节的得失,可以随时随地不受干扰地进入状态。这很自然地让我们想到苏东坡的自信:“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当然是需要胸有“万斛泉源”才能“不择地而出” 。这也正是大多数中国艺术家追求的境界:“从心所欲不逾矩” 。而程扬正在踏步走向这种境界。

  (作者为福建师范大学学术委员会委员、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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