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自华一到广州,就开始后悔不该和丈夫吵架,更不该赌气离开韶关,本来就夫妻两地分居,好容易盼来周末团聚,却因为选窗帘吵开了。可赌气回娘家是戚自华的专利,何况自己在广州工作,按规律,丈夫莫老下个周末会带着女儿来广州接她,算是道歉服输。
妈妈说戚自华最没出息的就是这臭脾气,迟早会后悔。
不用迟早,现在她就后悔了,说不清为什么,就是隐隐觉得这脾气来的不是时候。但还是臭脾气作怪,回来后两天她也没给莫老打电话,按规律,莫老应该先打给她。但莫老也没打,这脾气是不是臭一块了?莫老不善言谈,对事件的反应方式是:做事,或者不做事。
周一上班,北上湖北应急救援名单公布,一号仿宋体字赫然印出:戚自华。还是护士成员中的第一个。
作为传染科护士长,戚自华从春节前的疫情通报就隐隐有预感:广东会组队增援,广东的队伍里肯定有自己所在的医院,自己参加增援的概率差不多5成吧。不,作为经验老到的护士长,这个概率说有七八成也不过分。2003年“非典”时,还是实习护士的戚自华跟着老护士长在隔离病房工作了23天,热恋中的莫老天天把玫瑰和鸡汤送到病房外面,连老护士长都感动了,对戚自华说:“别挑了,就他。 ”
就他!
隔离一结束,戚自华出来就挂在了莫老脖子上说:“我们结婚吧。 ”高二起就狂追戚自华的莫老眼泪都下来了,把玫瑰塞给老护士长,抱起戚自华高喊:“你们都来羡慕我吧——”结果,老护士长的眼泪下来了。
如今,老护士长已经退休了,站在护士长位置的是戚自华。护士长排名第一很正常,戚自华也早有准备,唯一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是:明天出发。她想过,要不要向院长申请到第二梯队?至少有机会正式和莫老道歉,和孩子告别。
回家的路上,戚自华有点麻木地开着车,进入小街快到停车场时,看到路边有个妇女抱着孩子蹲在一篮子花椰菜前,想着离开家前给妈妈储备点菜,她下了车。
“大姐,天这么冷,怎么不进市场去卖? ”
“那人多,怕孩子……”那大姐看了看孩子。
“带着孩子,你不该出来的。 ”
“再不出来,家里就什么都没了。 ”
戚自华不说什么了,看看花椰菜,又看看母子俩,总觉得哪里不对,在这种时候,母子俩的面孔和整个世界都显得格格不入……没戴口罩!对!他们没带戴口罩。戚自华转身朝车走去。
“哎,靓姐,你随便给个价。 ”卖菜的妇女很担心失去这个难得一遇的买主。
戚自华拉开车门,从给妈妈准备的那包口罩里抽出一个小包装,转身递给卖菜的妇女,她一边给孩子戴口罩一边对卖菜的妇女说:“你也戴上,你们全家人都要戴上。 ”
“我们买不到了。 ”
戚自华提起那篮菜。“我全要了。 ”说着就把全部花椰菜装进购物袋。“多少钱? ”
妇女看看菜,又看看手里的口罩,嗫嚅道:“六十……五十吧。 ”
戚自华掏出一百元递给妇女。“别找了,快回去,看,冻坏孩子了。 ”
妇女突然抱起孩子挡住戚自华,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还把孩子头往地上按。“快点,谢谢这位漂亮阿姨。 ”
戚自华连忙拦住。“这是干什么,快回家去。 ”话说得很不客气,只是把自己的眼圈也说红了。
回到家,妈妈看戚自华眼睛红红的。“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想孩子了。 ”“还有孩子他爸吧? ”“才不呢。 ”“臭脾气,不想才怪。 ”“妈,你怎么知道? ”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我是你妈。快去准备吧,明天要起早床,今晚早点睡。 ”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戚自华突然觉得很温暖,惬意地靠在妈妈身上,被人戳开防线后涌进来的居然是暖流。
是啊,妈妈什么都知道,对戚自华的臭脾气了如指掌。
只是,臭脾气决定了她不打电话,电话拿在手上看了很久,还是没打。想和女儿视频,只是一想到莫老居然也坚守臭脾气,就决定绝不投降了。
这一夜,戚自华做了很多梦。
G 1312, 8点07分发车。8点45分,同车的护士晓蓝戳了戳戚自华。
“师傅,快到韶关了。 ”
“到韶关又怎么样? ”戚自华看看晓蓝,突然觉得有些陌生,看看全车厢的人,全都觉得陌生,往哪看都是口罩。
“看你说的,师傅,过了英德站你就开始看外面了,想韶关了吧? ”“有什么好想的,老夫老妻了。 ”
“师傅骗人,还不到40,就叫老夫老妻啊?谁不知道你们是浓情楷模。 ”
戚自华很想说:姑娘,不是年龄大了才是老夫老妻。但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过了英德站她就忍不住向外张望,过了英德就进入韶关了。
G 1312滑进韶关站,晓蓝特地把戚自华拉到靠近站台一侧。戚自华有点疑惑又有点预感,揪着晓蓝的耳朵问: “你搞什么鬼? ”
晓蓝耸耸鼻子。“不是我,是院长。他想得可细致了。 ”
戚自华盯着晓蓝,晓蓝却把师傅的脸扳向车窗外说:“院长说,我们谁都不准下车,让你看看韶关,只能看1分30秒。 ”
戚自华明白了,转身盯着站台,车还没停稳,远远就认出两个熟悉的身影,虽然都戴着大口罩,但别说戴着口罩,就是全身裹着棉被戚自华也认得出来。
父女俩站在安全线旁边,女儿还想上前,莫老把女儿拉住了。看得出女儿隔着口罩的小嘴巴兴奋地说着什么,只是她一句也听不见。倒是莫老像个哨兵一样站在那纹丝不动,紧紧拉着手舞足蹈的女儿。
戚自华想说什么,意识到隔着车窗,只能静静看着、呆呆看着。晓蓝突然走上前,举起戚自华的手向车窗外晃动,戚自华没回头,却问了一声:“晓蓝你干嘛? ”
晓蓝居然有了哭腔。“师傅,你说呀,你说呀,他们听得见的。 ”
戚自华拼命忍住,她怕女儿看见妈妈哭会跟着哭。但女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止了手舞足蹈,显然是感觉到什么,戚自华摸摸眼角,是眼泪啊。她努力笑了一下。女儿指指自己,又指指莫老,再指指戚自华。
晓蓝问:“师傅,你女儿在说什么? ”“她说,我们爱你。 ”
晓蓝举起戚自华的手,指指戚自华,又指指车窗外的父女俩。一直纹丝不动的莫老紧紧抿住了嘴唇。
车身一动, G 1312继续向北。父女俩的身影瞬间变小、消失。
列车员手持玫瑰走到戚自华身边。“好幸福的一家子。 ”说完把手里的玫瑰递给戚自华。
“这是……为什么? ”
列车员指指车外。“不是我,是那个带着小女孩的大帅哥要我交给你的。还有这个袋子。 ”
打开袋子,是一罐热的鸡汤。
戚自华看着鸡汤半天无言,院长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身边,欠欠身子说:“对不起,我们只有1分30秒,按规定,我不能让任何人下车。 ”
戚自华站起来,本来想说:“院长,谢谢你。 ”刚张嘴,却趴在院长肩膀上“哇”地一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