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新时期文艺相伴
——访上海艺术创作中心主任毛时安
不久前,四卷本《毛时安文集》面世,收录了上海艺术创作中心主任、文艺评论家毛时安近30年来与新时期文学艺术相伴而行所作的大部分文章。在后记中,毛时安写道:“我要感谢我的祖国,以她广袤的大地让我站立行走,以她如此丰厚的文化积淀孕育滋养了我的灵魂。我要感谢我生活的时代,她如此宏伟壮丽,以其空前广阔深刻的变迁,给了我持续写作的热情和素材。”这位将人生看做一道加减乘除的四则运算题的文艺评论家,始终认为一生的“加”和“乘”已经超过“减”和“除”,面对生活的厚爱他表示感谢,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记者(以下简称“记”):作为改革开放之后成长起来的评论家,您在上海评论界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您如何看待你们这一代人的30年,如何看待这一代人所从事的事业?
毛时安(以下简称“毛”):我今年60岁了。60岁起码走完了人生三分之二的路程,是人生叙事中的一个句号,我的生活将另起一行。我时常会想起上世纪60年代我们唱过的一首歌:“我们这一代,豪情满胸怀。走在大路上,东风扑面来。”如今,豪情、大路、东风,已成昨日风景。而且,我们这一代人的局限很明显。我们的知识和文化背景,我们读过的《红日》、《红岩》、《红旗谱》、《创业史》、《林海雪原》,我们读过的苏联小说,显然无法应付一个大时代的挑战,无法适应改革开放的需求。我们错过了最好的读书时光,这限制了我们对新知识的学习和理解。我们向往前方,但又常常留恋昨天。我们最终只是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过渡的“中介物”。20世纪90年代初,我曾帮助金大陆编过一本记录我们这一代人生轨迹的书《苦难与风流》。这个书名很大气、很动情,也很深邃。它让苦难与风流发生了联系。但并不是所有的苦难都转化成了风流。对于我们这一代大多数人来说,苦难从未发酵酿成风流。
虽然这样说,但我们这一代人应该说为中国的文化带来了逐渐走向开阔的基础,是从苦难历史中走出的富有使命感的一代,在中国的文化史上、思想史上将留下深深的足迹。
记:您经历过“文革”,又亲历了改革开放,思想随着对时代的思索和感悟在不断变化。您曾经说过,您的思想基本上是沿着人道主义、爱国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这条道路走过来的,这种发展和演进经历了一种怎样的过程?
毛:我对人道主义的认识源自我的童年。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在工人新村生活了整整40多年。最初刻苦读书就是为了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为父母和家庭减轻负担,能让弟弟妹妹过上比我更好的日子。也正是在童年的寂寞中,我的精神世界开始慢慢长大。阅读中,我不知不觉理解了国家和个人的关系。1966年临近高考的前夕,《人民日报》连续发表了一系列“重要社论”。以18岁的年龄,我们完全无法理解字里行间背后政治斗争的盘根错节,但依然隐隐预感到山雨欲来的不安。我也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狂热地激动过,但我只是激动,从来不行动。我属于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我很早就陷入了对这场“革命”的怀疑和批判之中。
这种怀疑最终得到了证实。20世纪70年代末,走出历史阴影的中国像个兴奋的孩子。思想解放,激发了整个民族的青春活力。失去了10年最好的读书时光之后,我以自己都难以想象的高分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那年,我30岁,女儿刚刚来到世上。
国门打开,各种思潮纷纷亮相。我们的思想像节日夜空里的烟花,灿烂明亮。连年逾古稀的老教授们也像年轻人一样,在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有冯契教授,中文系有许杰、施蜇存、徐中玉、钱谷融教授,历史系有吴泽、陈旭麓教授,真正是“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壮观。大学期间,我有幸广泛接触了各种主义和思潮,对学问和事业的认识有了新的提升。
在各种思潮的比较中,我选择了具有人本主义性质的马克思主义。我认同马克思主义,是因为我始终认为“消灭人剥削人,人压迫人”是一种美好的社会理想,以个人的自由作为一切人的自由的前提,让人类得到全部的解放,让所有的人都能享受正义、公平、自由、民主、富有的生活,是值得自己为之献身的,直到今天我并不后悔我的这一选择。对于我来说,从人道主义、爱国主义到具有人本主义色彩的马克思主义,是我从感性到理性的选择,不是一时冲动的结果。
记:四卷厚厚的文集,成为对您近30年写作的一个总结,30年来,作为一个坚守写作的评论家,您为我们的时代记录了文艺事业中方方面面的现象,得到了很多人的尊重。您怎么看待自己这30年的写作?
毛:写作是我的宿命。我对写作充满了痴迷与恐惧、热爱和敬畏的复杂情感。但不管世道如何沧桑,风云如何变幻,我始终坚持对人、对艺术的关怀,坚持从艺术实践和时代前进中汲取写作的素材和动力,坚持自己独立的看法,坚持巴老提倡的“讲真话”。比如对经济、物质、欲望、金钱,以及这些东西对人性的异化,对不加控制的现代化、市场化,20年来我没有停顿过提醒和批评。
我一生做过很多工作,唯有写作贯穿了全部岁月。最早对于写作的景仰来自父亲嘴边的一句民间俗语,“你有力千斤,我有笔如刀”。我从来没有期待过“笔如刀”,因为我对血淋淋的“刀”有恐惧感。但这样形象的比喻,还是给我幼小的心灵很深的刺激和影响。朦胧中我知道,写作是有用的——当然后来我终于明白,写作的用是“无用之用”——在强大的不可逆转的时代潮流面前,总是带着些绝望的无助,尤其是严肃认真的写作,影响是小而又小的。
但我热爱、痴迷写作。只有在写作中,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思想和存在的价值,也触摸到了时代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