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举世瞩目,历史和现实饶有意味地交相辉映,缔造出新的灿烂与辉煌。无可否认,古希腊人馈赠给后世的遗产可谓多矣,但是,最令人兴奋和愉快的,非奥林匹克运动莫属。直到今天,它依然深入人心,魅力无限。
有意思的是,古代的体育“竞赛”或“竞技”和今天我们所理解的体育比赛是有些不同的。早期的比赛曾经只有胜者与负者的区别,或者是打成平手,不分胜负,也就是说,往往没有所谓的“第二名”,因而,比赛的对抗性达到了顶点。然而,古代的“竞赛”不是在私密场所中进行的宗教典礼,而是一种在公共场所聚集的世俗仪式,是休战时的盛大节日,并且在比赛的过程中,艺术活动——譬如舞蹈和歌唱——可能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也就是说,体育“竞赛”是天然地和艺术融合在一起的。在那些古希腊哲学家的眼里,提升公共空间中人的身心愉悦是公民社会的巨大成就。据说,著名的盲人歌手得摩多科斯曾经因为在这样的场合咏唱战神阿瑞斯和爱神阿芙洛狄特而获得公众的喝彩。即便不是竞赛的时候,譬如训练期间,古希腊人也觉得音乐是必要的组成部分。在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里,体育“竞赛”更是具有回忆、纪念和庆贺等意味,人们不是在对抗,而可能是在追随一个不再在世的英雄榜样。这在根本上接近了记忆女神与天神宙斯所生的艺术女神——缪斯所培育的艺术了。而且,在竞技中把诉诸体能的竞技(譬如赛马)和打动心灵的艺术(譬如音乐)结合在一起,正好是将身心和谐的理想诉诸实践的契机。哲学家柏拉图甚至认为,那些仅仅只对体育竞赛感兴趣,而对音乐毫不在乎的人,是极度野蛮的人(《理想国》)。事实上,在现代奥运会的早期历史上,因为有顾拜旦的大力推动,也曾经尝试过与体育同步的艺术竞赛(包括与体育有关的建筑、文学、音乐、绘画和雕塑)。可惜到了后来,由于参加艺术竞赛的都不具备业余的身份,这一活动才被叫停。不过,还是应该承认,今天的奥运会与艺术的联系是依然存在的。翻看一下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宪章就可知道,奥运会从来就要求与文化活动联系在一起,旨在促成人与人之间和谐的关系、相互的理解和友谊。
在古希腊的艺术中,竞赛的意味显然呼之欲出。那种向往完美或者更高标准的诉求强烈地寻找一切可能的佐证机会,事实上不少杰作因而成为后世难以比肩的巅峰之作。
首先,是那种艺术技艺上的比拼,激烈的程度堪与体育竞赛相媲美。譬如,在欧西米德斯(Eu-thymides)绘制的一个陶瓶上,如果我们面对原作,其左侧人物的身后可以让人读到这样的文字说明:“hos oudepote euphronios”,大意是说:“欧夫罗尼奥斯(Euphronios)根本无法做得这么好”,而欧夫罗尼奥斯恰是当时一位与欧西米德斯可以分庭抗礼的陶瓶画家。或许,欧西米德斯坚信,自己笔下的人物有如此复杂而又优美的动作姿态(尤其中间的那个背向观众的形象),是其他艺术家(包括欧夫罗尼奥斯在内)所无以企及的,甚至压根儿都不会萌发这样的构思。古罗马的老普里尼在其《博物志》(第33-36卷)中记述了古希腊艺术家相互竞赛的事迹。例如在雕塑方面,菲迪亚斯享有开创者的声誉;而波利克里托斯(Polyclitus)继而使之“完善起来”;米隆(Myron)则运用了更富有变化的构成,而且较波利克里托斯在对称的处理上有更为高超的手法;接着,另一位来自萨摩斯岛的雕刻家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又因为第一个成功地传达了诸如肌肉、纹理和毛发等生动细节而超越了米隆。最后,利西普斯(Lysippus)为艺术做出了诸多的贡献,例如在比例和细节的表达方面远远超过了他以前的艺术家……在绘画领域里,也是一派相互赶超的紧张情形。起初,是雅典的欧默勒斯(Eumarus)第一个在绘画中区分了男女的形象,例如将女性的皮肤画成浅白色,而将男子的皮肤画成棕红色,并且这种画法成为后来沿用的一种惯例;塞蒙(Cimon of Cleonae)发明了按远近比例缩小的图像描绘手法;波里格诺托斯(Polygnotus of Thasus)通过改进细节的描绘(譬如再现透明的衣饰)以及对脸部表情变化的捕捉等使得艺术大大向前迈进;随后,阿波罗德勒斯(Apollodorus)由于开发了表现阴影效果的技巧而使绘画进入了成熟的阶段;宙克西斯(Zeuxis)在阿波罗德勒斯的基础上又使表现阴影效果的技巧更臻完美……这种技巧上的竞争似乎一直未曾终结过。最后,就有了那些登峰造极的杰作,令后世仰视不已,而且难以逾越。确实,像雅典卫城上的巴特农神殿、阿佩莱斯的绘画、希腊化时期的雕塑《米罗岛的阿芙洛狄特》等,都堪称范本式的作品,成为艺术史上最为耀眼的星辰。
其次,古希腊艺术也是智慧的高度结晶。我们知道,早在公元前500多年,古希腊人就在建造一端为半圆形的体育场了,位于罗德岛的古代体育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令人惊讶的是,这样的体育场直到今天依然是可以使用的。雅典的泛雅典娜体育场建于大约公元前330年,不仅成为1896年第一届现代奥运会的主赛场,而且至今还在使用之中。这个宽度为33米、跑道长约204米的体育场,在公元142至143年间,又修建了昂贵而又优雅的大理石座席,被当时的大旅行家保萨尼阿斯(Pausanias)在其10卷本的《希腊志》中称誉为“匠艺之奇迹”。今天,能让人享用大理石座位——宛若雕塑艺术品的大理石座位——的体育场,大概惟泛雅典娜体育场一家了。令人尤其感兴趣的是,在历史上,古希腊人是最早在体育场的建造上采用圆弧形的,这样的设计不仅令场地显得流畅、连贯和美观,而且也极为实用。原因就在于,这样的形状除了让运动员在不受任何锐角影响的前提下有动作上的相应变化之外,还延长了跑道,提升了竞赛的难度与精彩程度。同样重要的是,对观众而言,这样的圆弧形使得体育场获得了最大的空间,可以容纳最大数量(大约5万人)的观众,而且,他们在场内的任何一个位置的座位上都能较好地观赛。现代的古典学者们相信,建造泛雅典娜体育场的人一定是受了古希腊的半圆形剧场的启发,因为当时不远处的狄俄尼索斯剧场就是几年前建造完毕的,其优美的形状和无懈可击的音响效果至今仍让人叹绝,体育场成了这一露天剧场建筑的一种延伸和变化。事实上,从古代直到21世纪的现代体育场,它们无一不是受泛雅典娜体育场影响的产物,万变不离其宗,只不过是在场地的另一端再增加了一个半圆形而已。由此,古希腊人的智慧高度及其不可泯灭的强劲影响可见一斑。
其三,在古希腊艺术中,竞技者的形象本身不但为后来的人们勾勒了昔时奥运的具体轮廓,而且,还往往是具有最高审美意义的样本。面对这样美轮美奂的形象,人们在感慨其想落天外的创意的同时,可以真切地感触古代体育竞技的灼灼风采。
先看看雕塑的例子。至今为止,世界上最为著名的体育形象非米隆的《掷铁饼者》莫属,而且,它至今依然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体育雕像之一。米隆的才情充分体现在对一个固定的动作中可能引发的连续性动态的凸现。在这里,雕塑家选择的是最为复杂而又完美的人体造型,机敏地捕捉到了最有爆发力的动态瞬间:铁饼被摆到最高点,即将抛向远处……艺术家似乎毫不困难地解决了人体重量落在一只脚上的重心平衡问题,也彻底改写了以往雕塑僵硬的直立姿态,每一个角度都焕发出迷人的魅力,为后世的体育雕塑留下了一个无懈可击的榜样。尽管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都是古罗马的复制品,不过,在留存于世的4件复制品中依然可以见出相互之间的高低,从而让我们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感慨古希腊原作无与伦比的高超水平。以大英博物馆所收藏的《掷铁饼者》为例,这件作品貌似与其它在罗马的博物馆中的3件复制品悉无差异,但是细细观察,可以发现区别很大。因为运动员的头部此时不是向后回望,而是一种低着头的状态,这样,不仅雕塑的难度为之降低,而且,也确实不及其它复制品那样更为生动和充满形体运动时的变化。有意思的是,这个略逊一筹的差别其实不是古罗马人复制时留下的过错,而是该雕像在18世纪晚期的意大利出土时,经过不甚高明的修复师主观挪改的结果。
再说一说绘画的例子。由于年代实在太过久远,古希腊留给我们的实际作品已经少之又少,体育题材的更是凤毛麟角。不过,即使是在这样有限的范围内,我们依然可以遇会精彩的画面。北京世纪坛世界艺术馆曾展出的一块出土于意大利的古希腊彩绘石板就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佳作。除了简洁而又典雅的装饰因素之外,骏马的奔腾和驭马手健美的体态令人仿佛感受到紧张而又激烈的竞赛,宛若荷马笔下描绘过的情景:“战车在跑道上时而颠簸,时而急飞,驾车者憧憬着胜利,心潮澎湃,站在车上,指挥着在尘土中飞奔的战马。”而且,可以注意到的是,驭马手是健硕的裸体形象。古希腊早期的竞赛往往包含一种向众神表达敬意的祈愿,而年轻、健康和完美的身躯正是一种最为基本的形式。当时,不仅需要裸体,而且还要在全身涂上纯净的橄榄油,让古铜色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显得非同凡俗,从而通向一种力量与美的平衡。因而,美的裸体反而可能是文明、自信和荣耀的迹象,而只有野蛮的、不健美的人才羞于展示自己的身体。“天体”运动,这也许是和现代奥运最为不同的地方,但是,却给古代艺术的描绘和塑造提供了一种特殊的驰骋天地。虽然留存到今天的古希腊绘画数量极少,但是陶瓶上的图像使我们得以了解当时流行的体育明星的风采。譬如,在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一件黑绘陶瓶上,我们可以看到当时赛马的实际情景,而且一望可知,它的竞技要求远比今天的马术比赛要高难得多,当然,可以想象,它也会精彩得多。因为,骑手们都是赤身裸体的,而且马背上也并没有安装今天马术比赛中一定会用到的马鞍用具,这一切就骤然增加了驾驭马匹的惊险。画面之中,那个虽然靠后的骑手身体前倾,紧盯着前方的目标,头上已经赫然系上了一种通常标志着获胜的红丝带——他对胜利充满了自信,抑或他是一个即使处于劣势之中也从不言败的选手?
无疑,胜利永远是奥林匹克竞赛中至高无上的目标。这里不禁想到古希腊人咏唱的颂歌:
如同圆月的光芒使得夜半星辰黯然失色,
冠军的身体在众多的希腊人群中光彩夺目。
掷铁饼者 米隆
古希腊彩绘石板
古希腊陶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