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孩子演出的藏戏《格萨尔王》
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理塘县的时间里,我得知甲洼乡有一个农民组建的藏戏团。在想到许多地方戏濒临消失的状况下,他们如何坚守的问题时,我决定去看看。
费了一番周折,我才找到藏戏团的负责人洛绒丹巴,一个40多岁的汉子,正与妻子一起给别人彩绘房屋。他蓬头垢面,满身五颜六色的颜料,神情木讷,言语极少,我有些失望。正准备告辞时,他忽然邀请我到他家去。
不想,他家宽敞干净,客堂的屋顶、廊柱,以及所有藏式家具都被绚丽的彩绘覆盖。一回到家,洛绒丹巴的话就多了起来,先前的木讷、拘谨一扫而光。接着他从柜子里取出精心保存的八大藏戏剧本讲解,讲到学藏戏的往事时,他情绪激动,不由自主地在客厅中间表演起来。
在他沧桑略带沙哑的演唱中,脑海中的画面幻化而出:我仿佛看到一个聪明可爱的小男孩身着绛红色的僧装到附近的日纳寺当小扎巴。那时国家恢复了宗教政策,不久,日纳寺的主持泽仁多吉请长青春科尔寺的僧人来甲洼教授藏戏,少年有幸被选中,开始与40多个小扎巴一同学习。5年后,一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登上舞台,穿梭在八大藏戏里,沉醉在历史人物的悲欢离合中。后来他还了俗,想娶自己喜爱的姑娘,却受到母亲和整个家族的反对。这堵巨大的“墙”让他实在无法跨越,他也没有胆量和勇气带着自己心爱的姑娘远走高飞,因为外面的世界让他茫然又恐惧,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孝子。自己走了母亲怎么办?败下阵来的他万念俱灰,很长时间无法摆脱痛苦与悲伤,最终不得不顺从母亲和亲戚们的安排,娶了现在的妻子。
戏里戏外,理想与现实天壤之别。回忆像储存很久的烈酒,有苦涩也有甘甜,让洛绒丹巴两眼放光。看得出他不断压抑着自己积蓄的情感,低头用指甲在桌缝里划来划去,颤动的手指在桌面上划出一道道很深的细槽。
“那位女子漂亮吗? ”我问。
“没我现在的妻子漂亮,但是……她好……”他有些结巴,神情忧郁。
他们原来并不认识,藏戏把他们的心连在一起。我问,还牵挂她吗?洛绒丹巴用一双满是油彩的手遮住脸:“她有男人了,我不能关心她……”声音里有羞涩与无奈。
过了好一阵,我们的话题才又回到藏戏上来。他告诉我藏戏演出没有女演员,剧中所有女性角色都是由男人扮演,剧目内容多以佛经故事和神话故事为主。话题回到藏戏里,他才有了笑容。那时日子很穷,每次演出只能得到为数不多的青稞和土豆,有时甚至两手空空,但是他感到满足,尤其是看到观众欢呼,或者伤心流泪时。他说着,目光中带点不可思议的向往。转而又叹息一声,因为演藏戏并不赚钱,因此他受到母亲的指责、妻子的冷言。但藏戏如同他生命里的阳光,所以他执着、坚守。
午饭后,洛绒丹巴带我到离家不远处的一个小院,推开底楼嘎吱作响的木门,借助外面的光亮,看见有几个巨大的铁皮箱。洛绒丹巴打开一口箱子,不想里面整齐地放着各种戏服;第二口箱子是头饰,是扮演唐朝文成公主的、清朝皇帝的。这些服装和头饰多是模仿电视电影,或者加上想象自己制作的,个别是从外面买回的。最具特色是第三口箱子,里面是用牛皮制作的各种面具,表情十分夸张,和善的、狰狞的、威风的,神情各异。面具的颜色各种各样,白色、黑色、黄色、红色等。眼睛和嘴巴处挖了窟窿,有的还在面具外围缀了一圈羊毛。洛绒丹巴指点着各种颜色的面具介绍:白色代表纯洁、红色代表威严、黄色代表吉祥、青面獠牙代表妖魔;巫女则是半黑半白,象征其两面三刀的性格……说起这些,他如数家珍。
洛绒丹巴的孩子有3男2女,长子与次子都到寺院出家。我问,儿子学藏戏吗?他停顿了一下说:不。
分别时,他没有返回正在彩绘的那户人家,那是他农闲时挣钱补贴家用的重要来源。我开车把他送到放道具的小院外,下车后,他从窗外伸进满是油彩的手紧紧拉着我,嘴里呢喃着,可我只听清最后一句:再见。他眼里有些不舍,也有些凄凉。也许,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丝遥远故乡的音讯,可转眼间又像断线的风筝。他迟疑再三,终于转身走进小院,脚步显得有些沉重。雨打在院中那株苹果树上,发出低沉的吟唱,红艳艳的小苹果缀满枝头,矜持、美丽。
我知道苹果树的后面是洛绒丹巴的精神世界,他的人生就是一部别样的藏戏。
准备上场的藏戏小传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