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诗三首 史培刚
史培刚的书法让人有好感,主要是功夫比较扎实,不是那种外表美观而内在空洞的类型;点画间见功夫,笔墨扎实,字里行间有可以把玩、品味之物。其功夫是练出来的,同时也是对古人法帖的理解探讨,虽然不能穷尽,却须尽其力来追求。当代人要进入古人的世界是不易的,时之异使人有隔膜。
明代著名政治家、文学家李东阳认为:“人囿于气化之中,而欲超乎时代土壤之外,不亦难乎? ”那么,当代书法家如何理解古人、进入古人的书法世界,就需要下一番功夫——一是手上功夫,二是心灵功夫。毕竟烟云遥隔,全凭实践,格物而致知。手上功夫有了,还需要心灵的进入。尤其这些古代书法家都不是横空出世的,而是有发端、发展的;研究这些过程,寻找关捩,吸取教训,心手同功,则可契于妙。从作品来看,史培刚是手上功夫比较细的书法家。
史培刚的功夫可以从他的行草和楷书中见出。以他的行草《宋人诗三首》为例,这件作品没有当今行草书的时髦和花哨,也没有常见的萦绕使转的套路,书写自然,奇崛坚硬,既实在又灵动。从这件作品可以看出,史培刚几个方面吸收了前人的不同笔法,有“二王” 、黄庭坚、米芾,还有明代书法家的味道。尤其是章草笔法进入,有一种简洁的意味。
首先,作品用笔简练、果断。简是与繁相对比的,繁笔有繁笔的好处,简笔有简笔的趣味;简笔动作少,过程快,书写直接,就如一个人用语不多而能说明问题,因此用笔简也是一项本领。史培刚选择了简,将不简的线都清理了、删除了,剩下的线都是必要的,都在起作用。这些简而又简的线,书写起来迅疾利落、干干净净,使一字之成皆在顷刻间。简笔带来明快,让人看到书写者的审美主旨,一切都敞开了,明彻了,而不是云遮雾罩,让欣赏者在枝枝蔓蔓里缠绕无休。
这件作品比起时下的行草作品显得不那么“好看” ,摒弃了那些花哨的扭动,也没有某个局部故弄惊奇、奇峰突起,只是简约而行,见得自然之姿。用笔多露锋,转折快意,线不欲长,有切削效果,不浮华萎靡;尽管用笔不挟风涛骤雨,却字字有变化有动感,不失跌宕之美。史培刚精于用笔,细腻、清楚,灵动中见实在,可以让人觉得无甚策划、安排,只是寻常功夫寻常写,作品笔调和谐,速度一以贯之,不像时下行草中有意穿插不协调的字迹使之突兀,故通篇读来顺眼顺心。
其次,作品气息坚硬爽朗。字中有奇崛之气,有骨于其内;笔画在纸上有坚韧性,不论粗细使人觉得有力。此作气息有锋棱,尖而不刻薄。时下行草书写得漂亮者太多了,媚而多姿,丽而无骨,以外在胜。明代的袁中道曾经谈到“清胜之气” ,清而有力,不染时俗,值得今人好好琢磨。
但这件作品也有一个明显的缺陷,即空间的一分为二。分明是一幅作品,却分割成两段空间,后半段成了主要,前半段成了次要。一幅作品理应一气呵成,三首宋诗为一个整体;现在看来,前一首与后两首是断裂的,欣赏时难以感受到它的空间统一。同时行距略紧,太紧就不大方,留白少了,格局小了。
史培刚的另一幅作品是团扇。此作以米芾书风为主,写得轻快灵活、游刃有余。史培刚有个一以贯之的特点——比较注重用笔的细致,一波一拂都细细表现。扇面不大,字径亦小,却写得清新之至;这么多字写于一扇之内,可见其细心驭细笔。当然,用笔速度倘能放慢一些更佳,这样会沉着一些、敦厚一些。由于写得熟练,惯性也比较明显地产生作用,如顺水行舟,似无须气力而无骨。字从眼前溜过,雪月风花,风流宛转,只是深刻印象无多。熟练是一种本领,这个本领由于经常运用而导致无须用脑,只需动手,因此写着写着就快起来,排斥停驻、制约、涩势这些因素,只是迅疾前行。人不自知,手不自知,还觉得太顺利了,久而久之,轻滑就明显了。
作为团扇书法作品,整体的章法空胜于密。一个小扇面承载了如此多的内容,不免过于负重,空间堆积过甚,已逼迫扇之边缘。扇面格局属于小品,小品不是巨制,字无须多,空间多留白,以小中观大,字径亦需小,气息亦需雅致,笔墨可见空灵。总有许多与大幅式作品不同的要求,需考虑到不同空间的不同审美。在这方面,明清的不少文人扇面创作方法能给我们很多启发,以少胜多、以小胜大、以空胜满,给人的美感可谓妙不可言。如今的创作太倾向写满,甚至写满了还要在边角上加些不知所云的点缀,生怕不如此不见匠心、不见分量。书法作品的分量不是字多最好、装满最好,作品是一个精神容器,是讲究精神容量的。就如同明代文学家谢榛谈论作诗所说的:“若语工字简,胜于古人,所谓‘化陈腐为新奇’是也。 ”空间何需繁杂以至于满呢?
相比之下,史培刚的楷书《节录朱子语类》比较耐看。楷书易写得呆、木、楞,没有神气,史培刚却把楷书写得既端庄又活泼,以正为主,以趣为辅。尤其是北碑的用笔及碑味的洋溢,使人感到了笃实、方硬、朴实。用笔扎实,笔笔有骨。字虽不大,也非美观,却有金石之意趣,故能小中见大。字无须越写越妩媚,而随阅历深厚,对外在的追求会逐渐转为内在。这好比一个人,年轻时重外表本无可厚非,待到中年,对自己气质的修炼、体现则应该进入首要。因为这样的美会更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