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母乱箭》(左为张伯驹,钱宝森饰马童)
1982年,一代名士张伯驹先生仙逝之时,其表弟李克非写了一副挽联:忆当年福全楼馆,粉墨登场演卧龙,步叔岩余韵,堪称千古绝唱;看近岁丛碧山房,群贤同观平复帖,附士衡骥尾,无愧万世留香。挽联写尽张伯驹生平两大得意事:下联记张伯驹收藏陆机《平复帖》 ,而上联则记述他师从余叔岩、对京剧的一生痴爱。
值张伯驹先生诞辰120周年之际, 10月17日,由故宫博物院和张伯驹潘素文化发展基金会共同主办的“绕梁悦目——纪念张伯驹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京剧名家票友公益演出”在故宫博物院畅音阁举办, 《空城计》 《锁五龙》 《野猪林》 《沙桥饯别》 《四郎探母》 《闹天宫》等诸多京剧曲目的上演,让人忆起张伯驹绝非如今天某些人所评价的——仅仅是个把《平复帖》 《游春图》捐给国家的有爱国心的收藏家,更有他在收藏家、书画家的盛名背后,以“票友”身份痴迷京剧的件件往事。
师从余叔岩,对“啃”尚小云
张伯驹外孙、张伯驹潘素文化发展基金会理事长楼开肇介绍,张伯驹曾自言在京剧艺术上最得意事有三:一是与余叔岩合作,编写了《近代剧韵》 ;二是约同梅兰芳、余叔岩等人于1931年创立了“北平国剧学会” ;三是1937年,以演戏募捐赈灾,他组织当时一批红极一时的名角,举办了轰动全国的河南旱灾筹款义演。张伯驹与京剧结下的一生之缘,要从他七岁说起。
张伯驹七岁时随父亲居天津南斜街,端阳时值下雨,乘人力车直驶下天仙茶楼,随父亲观看杨小楼的《金钱豹》 。杨小楼亮相扔叉,威风凛凛地大喊一声“你且闪开了! ”这一句亮相念白使张伯驹为之夺魂,继而念念不忘。当时天津作为京剧演出的一个重要码头,名角演出极多。幼年的熏陶使得张伯驹逐渐对于京剧艺术有了深入的认识,也形成了极高的欣赏品位。
根据张伯驹创作、被戏剧家吴祖光称为“一部京剧诗史”的《红毹纪梦诗注》的记述,张伯驹看过的老生名角就有谭派创始人谭鑫培、孙派创始人孙菊仙、刘派创始人刘鸿声、许荫棠派传人白文奎,还有“小小余三胜”时代的余叔岩——与余叔岩这位须生泰斗结识后,张伯驹更是得其唱功真传。
1928年,张伯驹正式跟从余叔岩学戏。“我外公在31岁时跟从余叔岩学戏,每日晚饭后去其家,余叔岩饭后吸食鸦片过瘾,宾客满座十二时后开始说戏。常至深夜两三点归家,至次晨九时钱宝森来打把子,如此十年,余叔岩的戏文武昆乱传伯驹独多。 ”楼开肇介绍。张伯驹把这情形记在诗中:“归来已是晓钟鼓,似负香衾事早朝。文武昆乱皆不挡,未传犹有太平桥。 ” ——据《红毹纪梦诗注》中所记,余叔岩亲教其剧目有《奇冤报》 《战樊城》 《长亭》 《定军山》 《阳平关》 《空城计》 《群英会》 《战宛城》 《黄金台》 《武家坡》 《汾河湾》 《二进宫》等多达四十六出,可谓其一生绝技尽传张伯驹;而只有《太平桥》一出未传,因为余叔岩曾对张伯驹说:“过桥一场,一足登椅,一足登桌,敌将一枪刺前胸,须两手持枪硬僵尸摔下。饰敌将者、检场者皆须在行,否则易出危险。 ” ——未传《太平桥》 ,足见余叔岩对张伯驹的倾尽心力、备极爱护。
对于“教学” ,张伯驹曾风趣地说:“我学余派,就是帮他在烟榻上吞云吐雾,一字字、一句句抠出来的。 ” ——因而成果丰硕—— “夏日院内置藤椅竹床,客坐于外,余与叔岩在室内吊嗓,彼唱《桑园寄子》 ,余则唱《马鞍山》 ;彼唱《马鞍山》 ,余则唱《桑园寄子》 。外面客不能分为谁唱,必至室内问询,始知也。 ”学成后的张伯驹还能“挑战”尚小云:“与尚小云演《打渔杀家》 ,小云大为卖力,内行谓之曰‘啃’ ,是日对啃,演来极为精彩,台下甚为满意。后有人云‘尚小云未啃倒张某人’ ,一时传为话柄。 ”张伯驹把自己在演出上的“突破”都得意地记录在《红毹纪梦诗注》中。
1937年张伯驹40岁生日时,在北京隆福寺福全馆举办的堂会,可谓他作为“票友”登台的华彩篇章。当时河南发生旱灾,张伯驹深为家乡的灾害忧心不已,遂倡议以演戏募捐赈灾。压轴戏《空城计》由张伯驹饰诸葛亮,王凤卿饰赵云,程继仙饰马岱,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四人皆是平常单挑班的大角儿或息影舞台多年的名角儿,此番给张伯驹配演四将,可谓空前绝后,被称为“艺坛最后一次绝唱”“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更为灾区募集很多善款暂时解救饥民危难。
1980年,张伯驹同丁至云在天津演出《打渔杀家》
做戏如同做人
京剧艺术的传习并非躺在床上云山雾罩这么简单,学理研究同样重要。1931年11月,北平国剧学会成立,下设“国剧传习所” ,由张伯驹讲授京剧音韵。而在上世纪50年代,张伯驹还组建了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以培养京剧的爱好者和继承人。“余叔岩为京剧界泰斗,其艺术成就一时之法,成就不用说,有自身的种种条件,但与张伯驹先生的多年交往,恐亦不无影响。老一代京剧艺人文化程度不高,其演出剧目的文采多需要文人帮助提炼加工;张伯驹素精诗词音律,余氏的唱段新词多出自张伯驹之手。 ”楼开肇说。
相对于余叔岩待张伯驹的青睐有加,余叔岩收徒却寥寥,且教戏极保守,因而很多余派弟子在余叔岩去世后都从张伯驹处得到教益。据楼开肇介绍,张伯驹曾感到余叔岩弟子孟小冬的唱腔“只差神韵,稍过火耳” ,经指点,就大有改进。余氏弟子李少春只学了一出《战太平》 ,后又拜张伯驹为师,学了一出《战樊城》 。余派老生张文涓并没有赶上拜余叔岩为师,她的余派戏是借助余叔岩灌音的18张半唱片,唱得滚瓜烂熟,在北京、上海演出后,张伯驹大为欣赏,不但写信指点,并表示愿把自己所学余派戏传给她;从此以后,张文涓风尘仆仆地往返于京沪之间,前后学了二十余出余派戏并灌了唱片。张伯驹这样的大家学者,不但将毕生收藏的珍品毫无保留的捐献给国家,更无私地将所学余派唱腔传授给后来者,将其更好地传承下去。
1980年, 82岁高龄的张伯驹还“粉墨登场” ,和丁至云在天津演出《打渔杀家》 ——为了这出戏,他曾每日下午去余家,自出场起步到船桨渔网的摇法撒法,上下船一招一式,仔细排练达一月之久。回忆当年学戏往事,张伯驹曾作诗:“人人皆演戏非殊,合作余梅庆顶珠。一式一招皆有谱,排来匝月费工夫。 ” ——京剧,于贵公子张伯驹而言,并非凭着一时的兴趣玩票,而是“做戏如同做人”的一生至情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