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艺术审美中,“气”和“韵”是两个不同概念,而且“气”产生要比“韵”早得多。随着社会和艺术审美需求发展和丰富,两者逐渐耦合而成为“气韵” ,泛指艺术作品形神兼备,达到活泼而灵动之境界,如唐张彦远在他《历代名画记》中说:“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遒,空善赋彩,谓非妙也。 ”力求“气韵”以表现作品个性特征和独具品味,这几近成为一种高端审美取向,被艺术家追逐。
>> “气”内涵源头上存有“韵”之端倪
“气”的早期解读较为繁复,其原义和后期内涵变迁,大体上有四个方面:
一是指自然气象,汉许慎《说文解字》中注曰:“气,云气也,象形。 ”又如《国语·周语》中所说:“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 ”
二是指生命气息,汉赵壹《非草书》中说:“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 ”他认为各书家力气与血脉各不相同,导致各书家运笔书写方式方法也不一样。汉蔡邕《笔论》中说:“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 ”其中“气”也是指书家生理吐纳呼吸之特征。
三是指天地之本源,这与前面作为名词之“气”解释已有根本不同,由自然和生命迹象进入探寻宇宙精神之本原,表现自然、世界、宇宙最初形成之状态。最有代表性的描述出自《老子》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管子也认为,得道之人往往能够安放精气于心,在《管子·内业》中说:“精也者,气之精者也。气道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 ”将“气”与生出万物之“道”联系起来,气道合一,“气”即“道” ,“道”即“气” ,精气使万物与人得以生存。晋王羲之受此影响,在《记白云先生书诀》中说:“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 ”将“气”上升到哲学观照,要求书法当与自然界遵守相同规律,在守“道”中创作完成,他还说“阳气明则华壁立,阴气太则风神生” ,强调阴阳之气奠定书法基本风格之形成。
四是周而复始之运行、生生不息之运动。 《左传·昭公元年》中记载子产生命观:“于是乎节宣其气,勿使有所壅闭湫底,以露其体。兹心不爽,而昏乱百度。 ”强调人生活有节制,体内之血气就畅通;反之,体内血气就壅聚堵塞,就会产生疾病。这里,子产所说之“气”已指人体内血气之运动。这种有规律运动的内涵衍生,为后期“气”与“韵”耦合提供了可能。
“韵”原本意义指音响效果,后从中游离出来,成为有声有形物体运动之节奏,进而衍生出无形无声之生命以至情感之节奏起伏之意。显然,这一含义在“气”内涵上已得到一定体现,可以说,“韵”衍义已被广义“气”所覆盖。较早提出“气韵”一词是南朝谢赫,他在《古画品缘》中将“气韵生动”与“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连在一起作为书画创作方法,而且放在第一位,从当时审美自觉和萌芽来看,其实并没有涉及物质与意识对应范畴,也没有涉及虚实相生等哲学思辨,更没有涉及到所谓生命、世界本原形成等深层面思考,而就是强调笔法上要有节奏起伏变化,体现出力、势存在而已。
>> “韵”有依傍“气”的本质动因
“韵”进入审美领域,较早主要表现音乐节奏之美。晋葛洪《抱朴子·博喻》 :“丝竹金石,五声诡韵,而快耳不异;缴飞钩沈,罾举置抑,而有获同功;树勋立言,出处殊途,而所贵一致。 ”重在说明,声音之美贵在和谐而有节奏。缘此,“韵”后期含义向两个方向延伸,一方面,衍生为诗歌等文学作品韵律、押韵,如晋陆机《文赋》中“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 ”另一方面,衍生为艺术作品耐人寻思,赏析之后能给人思考回味余地。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中说:“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气力穷于和韵。 ”这里“和韵”就是指艺术会让人口颔余香,咀嚼不尽,滋味无穷。较早用在书法理论中,是晋袁昂《古今书评》 :“殷钧书如高丽使人,抗浪甚有意气,滋韵终乏精味。……萧子云书如上林春花,远近瞻望,无处不发。 ”已明显地将“韵”作为魅力、风采这些非物质性、非显在性的品格和言语不能传达的意味。宋范温在《潜溪诗眼·论韵》中对此解释较为详尽,他提出“书画以韵为主” ,但“韵”并非“不俗”“潇洒”“生动” ,而是“盖尝闻之撞钟,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矣” 。“有余意之谓韵”可谓集魏晋以来所有对“韵”解释之大成。
为了“有余意” ,艺术必然先有始有象有实,必须与现实世界拉开一段距离,必须有超脱世俗之深层表现、精神风格之深刻领悟。这样才能象尽而意在,实亡而思存,才能产生“韵”之效果。正如“虚”之存在有赖于“实” ,“韵”必须依傍于“气” ,其节奏才能得以持久延续下去。清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中对“气”在此的作用说得很清楚:“气化者,气之化也。阴阳具于太虚絪缊之中,其一阴一阳,或动或静,相与摩荡,乘其时位以著其功能,五行万物之融结流止、飞潜动植,各自成其条理而不妄。 ”这正是“韵”向“气”靠拢的本质动因。在一定意义上讲,“韵”与“气”密不可分—— “韵”是由“气”决定的,“气”是“韵”的载体和生命,没有“气”也就没有“韵” 。所以大凡优秀神品之作,都有浑然天成、妙合自然之气。
汉锺繇楷书以天然相胜,大巧如拙,高古醇朴,唐张怀瓘《书断》评其书曰:“真书古雅,道合神明……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 ”之所以会有余韵,是因为其书作洋溢出一种极为朴素自然之气息。
>>人物品藻为“气”“韵”耦合提供契机
真正使“气”“韵”合而为一得益于魏晋人物品藻盛行。人物品藻起源于古代相术,所谓相术,指由人之外表推定其质体,预估其未来。鉴于审人以气色为主,所以“气”最初走进品藻之中。在儒家和道家双重思想影响下,魏晋推崇体貌伟岸、玉树临风、肤白如玉,施之以粉饰美鲜光洁之美男子气质。此时出现的锺嵘《诗品》 、谢赫《古画品录》 、庾肩吾《书品》等都渗透着这种审美理想。梁武帝《书评》中说:“李镇东书如芙蓉出水,文采镀金。 ”刘义庆《世说新语》记载嵇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袁昂《古今书评》更是如此,如说“陶隐居书如吴兴小儿,形容虽未成长,而骨体甚骏快。……萧子云书如上林春花,远近瞻望,无处不发” 。可见,品藻以及艺术批评都对人物外形之容止极为重视和普及。
但从审美理想总倾向看,魏晋强调情理统一,形神兼备,崇尚刚柔相济,骨丰肉润多因素和谐之美。作为“气”多表露外在气质,于是人们在此基础上又发力于耐人寻味之“韵” ,用于品藻来侧重表达人之内在精神面貌。此时,由于社会长期战乱,离愁死别太多,士人意识到生命短暂和可贵,当他们确定生命长度不可以增加时,只能选择拓展生命之宽度来悠游自己。于是精神丰足、个性自由、放旷独立这些精神层面的内质被重视,被渲染,被社会接受。从正始才俊何晏、王弼到竹林名士阮籍,再到中朝隽秀王衍等莫不逍遥自适、尚奇任侠,表现出一派“烟云水气”而又“风流自赏”之风韵。
如果说外界之“气”以“风度翩翩”为特征,那么内在之“韵”则以“不俗骇世”为根本,为求内外之统一,“气”“韵”两者自然耦合到一起。“气”“韵”在整体上便构成审美思潮中之综合范畴,在品藻中多表现那种既发自内心又流于表面之放旷、真率与智慧的士人风貌。“气”“韵”在品藻中耦合,即刻得到艺术尤其书法艺术之应和。由于书法依笔为体,聚墨成形,付诸于极富形象性之文字,其形体之肥瘦、疏密和奇正以及运行节律,都如同生命一般,同样要靠“气韵”来达到内外、静动、形神诸因素和谐统一,以实现尽善尽美之艺术境界。因魏晋书法平和自然、含蓄蕴藉,不锋芒毕露,无剑拔弩张,各形式美因素有机结合,世人便把魏晋称为重“气韵”时代。可以说,魏晋“气韵” ,既表达着书法流露之生机灵气,也潜藏着书家内心放逸情怀和高尚精神,成为超脱风俗意识而垂直上升到超常精神领域的一种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