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者从电影中看到现实世界；沉醉者从电影中体验梦境之美。也许，这就是电影艺术的魅力所在。90年来，奥斯卡虽经风雨，也常饱受诟病，然而其仍然在电影创造的梦境中或明或暗地与现实世界展开对话。试问，影片中的哪个形象，不是来自现实世界的反光？

　　第一个将好莱坞称为“梦工厂”的天才早已告诫后世影评人，将洞悉现实的严肃任务附会于光影的世界，本来就是观者的一厢情愿。然而，谁又能分辨得出现实与梦境究竟哪个更真实？知名电影学者戴锦华说：“以正确的方式看优秀的电影，不亚于世界上任何一种学习方式。 ”

　　以光影编织的璀璨梦境抵抗现实世界的残酷与绝望，曾经是好莱坞大隐于市的生活哲学。因此， 90年来，奥斯卡奖的评委们总是将选票投给大牌明星、酷炫特技，以及离奇的剧本情节，即使面对空洞单调的纯美爱情、个人英雄主义的陈词滥调也不为所动。因为他们笃信，只有最刺激感官的影像，才能平衡经济大萧条、世界大战、东西冷战以及恐怖主义的甚嚣尘上为这个世界涂布的阴暗底色。

　　那么90年后的今天，奥斯卡变了吗？如果戴锦华所言不虚，那么梦幻般的光影世界，又带给我们对自己身处其中的真实世界怎样的体悟？

　　政治正确：敏感世界的社群拼图

　　本届奥斯卡的竞赛明星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缩略版的美国社群拼图：白人男性依然是创作者主体，其后有墨西哥裔的导演、黑人演员和导演、女性摄影师以及蕾塔·葛韦格等女性导演及其作品呈现出的强势的女性形象，再加上同性恋导演和同性恋题材的提名影片。这张社区拼图拿捏好了种族、性别、国籍、性少数群体的平衡，绝对的“政治正确” 。

　　如此“政治正确”其实折射出当下美国的社会与政治困境。种族问题从未放过美利坚，在晦暗之处蚕食与颠覆其听起来太过完美的美国梦：每个人都有机会！然而，有些人，就是机会更少一些。之前抱怨连连的一直是黑人，现在蓝领白人也开始表达不满，种族主义重新抬头，民粹主义在新总统的加持之下甚嚣尘上。两年前，还有人批评，“奥斯卡太白了” ，因此有了去年的《月光男孩》 《隐藏人物》 ；而在今年的颁奖典礼上，两位少数族裔的颁奖嘉宾开始调侃，“今年会不会太黑？ ！ ”

　　去年接二连三爆出的好莱坞性丑闻，让Me Too运动（我也是，对被好莱坞导演性骚扰的女性电影工作者表达支持）成为好莱坞工业的耻辱。今年的奥斯卡评选中尤其突出了女性主题的电影、女性导演以及女摄影师等女性工作者，而此种“政治正确”的背后却折射出女权运动在二十一世纪仍不过时，任重道远。

　　奥斯卡用自己的“政治正确”来安抚这个因为危机不断而变得神经敏感的世界，同时也宣称一种带有迷人色彩的进步立场。正如去年颁奖典礼上，从主持人到嘉宾一律对总统特朗普明嘲暗讽一样，本届主持人坎莫尔在典礼一开始就调侃道：“一部小成本制作的同性恋题材的电影（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 ，不是用来赚钱的，而是专门用来让副总统不开心的！ ” ——以回应副总统彭斯此前的反同性恋立法。

　　粉刷现实：世界未必如此美好

　　今年最终获得最佳改编剧本大奖的同性恋题材影片《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充满桃花源式的浪漫情怀。小镇、池塘、青草、树荫、夏夜，一个青春初长成的如花少年，一个英俊潇洒博学多识的博士研究生，一段初恋般深情又躁动的回忆，令观众直呼“卖腐” 。

　　然而真实世界并不如此简单美好，全世界的平权运动举步维艰，原教旨主义的禁锢、传统文化与习俗的抵制以及同性恋者可能恰好没什么才华也长得不好看，这些现实的议题不曾被电影提及。在充满爱与支持的家庭里，男主人公艾略特听到父亲说：“每次开始一段新的感情，能付出的情感会剩得越来越少。为了避免再次受伤，而麻木不仁，这多可惜。 ” ——他仿佛忘记，世界上的大多数同性恋者都没办法如此奢谈爱情，他们甚至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

　　同样，在颁奖典礼上，盛装登场的颁奖嘉宾按照提字器上的提示，向观众大声朗诵：梦想、友谊、希望、价值、尊敬以及上帝之爱；来自肯尼亚的移民女星尼永奥、来自巴基斯坦的男明星奥贾尼说他们实现了移民的梦想；获得最佳女配角大奖的艾莉森·珍妮充满自信地调侃：“这都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然而，这一切都与现实相去甚远：民族主义甚嚣尘上，平等与友谊稀若珍宝；难民如丧家之犬，流离失所，他们甚至没办法看一场电影，何谈成为明星；女性仍然是弱势性别，颁奖礼上的女摄影师的权利与地位并不比普通女性高多少。

    热望观众：电影工业与颁奖典礼

　　我们常常从入围影片和获奖者名单里窥探学院奖的品位变化，然而不谈颁奖典礼，奥斯卡并不完整。

　　大牌明星艳光四射走过红地毯，施华洛世奇装饰的如梦如幻的颁奖舞台；当红脱口秀明星主持全程，致敬逝者并与坐在第一排的梅丽尔·斯特里普开个玩笑；奥斯卡颁奖典礼的巧思与豪华阵容背后，是一个庞大工业的缜密算计。

　　除去考虑颁奖典礼本身的收视率和转播权的交易，每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成为好莱坞电影的世界巡礼。在全球共同庆祝的气氛里，人们常常忘记，与许多世界重要的电影节不同，奥斯卡是一个美国本土的国别电影竞赛，它留给热情的全球观礼者唯一的实惠，就一个“最佳外语片”的奖项。

　　与其他著名的世界级电影节不同，奥斯卡毫不讳言，好电影首先是好看的！因为支撑这一电影节的，正是好莱坞导演们早就驾轻就熟的类型片和全球观众的踊跃购票观影。许多国家通过配额制等方式限制好莱坞影片的入侵，然而本土电影的表现总是差强人意。个中奥秘，恰好在于“好看” 。

　　有趣的是，为了表达亲民，本届颁奖礼上主办者同样炮制了一段明星们与观众亲密接触的桥段。与去年让一群不明就里的普通观众“误入”典礼现场不同，今年主持人坎莫尔带领一众明星悄悄潜入正在看另一场电影的剧院，突袭式地给大家带来惊喜。虽然明星直呼这个场子更有气氛，然而隔着一个大屏幕相连的两个剧院，自然相去万里。短暂的喧闹过后，现场观众获得了唯一一个与颁奖礼互动的机会：宣布下一个颁奖嘉宾的名字。此后，明星们逃离充满大麻味儿的电影院，返回铺满施华洛世奇的舞台。

　　好莱坞电影热望观众，看中的是观众的荷包。至于反映世界、批判现实、追求进步的历史使命，还是留给戛纳或者威尼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