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袖
栏目:文化行走
作者:王彬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对法门寺的印象一是惊诧法门寺周围的规模之大与辉煌,再一个是佛骨(指骨)发光。可惜,佛骨的光轮虽然可以映透人物的衣角,却不能将山门前农民晾晒的稻谷簸扬干净。

  不过,细细一想,也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将佛前的稻谷吹尽。因为,没有稻谷,哪里有佛?一个月后,在成都玉观局,我看到一副对联,顺手抄录下来:

  试问世间人有几个知道饭是米煮;

  请看座上佛亦不过认得田自心来。

  明乎此,人世间任何伟大、光辉,包括佛之类的理念与事物,也就没有可以神乎其神的理由。

  因为远,从法门寺到杨贵妃墓时,天色已然朦胧。杨贵妃墓在兴平县,咸阳以西,大概属于咸阳地区。从兴平到扶风,要经过礼泉与乾县。相对于西安,自然是扶风远而兴平近,但在旅游时却常常相反,本着先远后近的原则,原本可以先看到的,反而放在后面。生活中充满这样的辩证法。所谓“巧人是拙人的奴” 。

  如果说,从旅游车跳下时,依稀还有些亮点,那么,当我进入杨贵妃墓园,便完全沉浸在一种幽暗的调子里。但,我这里所说,只是周围环境的光线变化,不包括星空。星空又柔和又美好,用波特莱尔的话,像个大祭坛。北斗七星小而亮丽,仿佛农夫的耕犁。在这样美丽的星光之下,白色的杨贵妃的大理石雕像变得温暖了,令人涌起一种美好的愿望。我知道,这种感觉并不是由于杨的本身,而是雕像所制造的一种氛围与情感。但,潜层里,是不是也有对杨的某种思索呢?也不能说丝毫没有。在这个地方,传统的中国文化人是很容易产生两种想法的。一种是红颜薄命,杨贵妃被赐自缢的时候只有三十八岁,“不许人间见白头”的年龄;一种是对历史人物的评价,立场不同而见仁见智。不论别人如何,对于杨贵妃的命运我是颇为同情的,对她来说,从儿媳到妻子,这样的转折,难道可以是平静的吗?她的内心,她的痛苦,我们自然无从知晓,而且,当时的与千载以下的人物,也会有同与不同的看法。玄宗则始终是清醒的。在马嵬坡,当着陈玄礼的士兵杀掉杨国忠以后,玄宗命士兵收队,士兵不听:

  上使高力士问之, (陈)玄礼对曰:“ (杨)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 ”上曰:“朕当自处之。 ”入门,倚杖倾首而立。久之,京兆司录韦谔前言曰:“今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决! ”因叩头流血。上曰:“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反谋? ”高力士曰:“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 ”上乃命力士引贵妃于佛堂,缢杀之。舆尸置驿庭,召玄礼等人入视之。玄礼等乃免胄释甲,顿首请罪,上慰劳之,令晓谕军士。玄礼等皆呼万岁,再拜而出,于是始整部伍为行计。

  《资治通鉴》的记述,很可以作戏剧看,人物态度的前后变化,这变化的分界线,是杨贵妃的死。不杀贵妃,将军与士兵们便要造反,皇帝也不是皇帝了。贵妃一死,君与臣的关系便和好如初。玄宗对他们是慰劳,陈玄礼等人又是叩首,又是请罪,又是高呼万岁,最后是再拜而出。天下之事,难道真的系其一身吗?自然不是,这就使人伤悲。杨临死之前想些什么,不得而知。她死之前有什么表现也是不得而知。当然不会没有表现,而是没有记录下来。玄宗在下旨处死贵妃之前是“倚杖倾首而立” ,他的内心应该是痛苦的。但,他最后的选择是将贵妃“缢杀之” 。为什么?因为危及了他自己。这样的男人!在男人面前,女人是弱者,何况在掌握了最高权力的男人面前呢?李商隐有诗:“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是对玄宗的一种叹息。实质是,对于他,哪能止于简单的叹息,而是卑鄙可杀!难道不是吗?当一个男人不能够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至少,他是可以选择同死的,这一点玄宗可以做到,但他的做法……这样的男人难道还有心肝吗?同时不免感到惋惜,那么一位美丽的女人,突然从人间消泯,无论如何令人痛惜。西洋人常说,女人是天地万物间最可珍惜的,何况是美丽的女人呢?这么一想,就何止痛惜,而是罪恶了。当然,这是今人的想法,不能包容过去。旧时的文人是,对于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多有粉饰,作为两情相悦不逾的象征,他们的脑袋进水了吗?在这些文人的心中有一种障碍,简单地说是夫权与帝权,男人可以做种种对女人负心的事情,女人则不可,这就是所谓夫权对女人的枷锁,何况帝王?对他而言,一切美丽的女人不过是供他们采撷与抛弃的花朵而已,怎么会平等?哪里有文人们说话的地方!那些文人的想法今天看来当然是不足为训的,但作为文学作品,诸如白居易的《长恨歌》 、白朴的《梧桐雨》以及洪升的《长生殿》却都是极好。从雅与俗的角度看是唐白雅而元白俗,但我却更喜欢后者。比如:

  〔蛮姑儿〕懊恼,窨约,惊我来的又不过是楼头过雁,砌下寒蛩,檐前玉马,架上金鸡。是兀那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会把愁人定虐。

  又如:

  〔叨叨令〕一会价紧呵,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一会价响呵,似玳筵前几簇笙歌闹;一会价清呵,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一会价猛呵,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则被他诸般儿雨声相聒噪。

  这都是闲话。我感兴趣的还是他们的情感世界。 《全唐诗》收有玄宗《题梅妃画真》诗: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他写这诗的时候,梅妃已老,故而说是“忆昔”,年轻时,梅妃有多么漂亮啊。眼睛是娇波,肤色是白皙的,不用借助任何化妆品,便有吸引男人的魅力。看女人化妆,我有时候不禁想,这是把自己的脸皮当作画布啊,描红、涂绿、抹白、染蓝,做眼影。美丽的女人不认为自己的脸皮是画布,自然省去了这个麻烦。老杜“犹恐脂粉污颜色”也是这个意思,而且,更进一层,说尽了玉人的骄傲。但是,为什么没有写给杨贵妃的诗呢?

  巧得很,杨贵妃虽然能诗,也没有关于玄宗的诗,只有一首写给她的侍女张云容的七绝流传下来:

  罗袖动香香不已,

    红蕖袅袅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

    嫩柳池边初拂水。

  旧时说杨贵妃通音律,看来也还能诗。而且,以这首为例,赞美张云容的舞姿,所谓霓裳羽衣舞,也还是不错的。

  唐明皇与杨贵妃的诗都收在《全唐诗》里,可以找来一读。我有时候想,这二位,既然都会吟诗,彼此唱答,总是应该的罢。可惜没有,从而也就不能通过诗歌寻找他们的情感流向,使我们的研究无法进行。那就换个角度。不是从诗歌、从内心,而是从外部的事件进行研究,既是美女,又是才女,命运又大起大落,结局是悲惨的,自然会引起同情与关注,从而成为西安旅游的焦点人物。西安人自嘲:西安的旅游吃三个人的饭,一个男人(秦始皇)和两个女人(武则天、杨贵妃) 。两个女人的命运又是如此不同,不能不令人升起一种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