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永远是故乡的歌手
——致诗人晓雪九十华诞
栏目:笔荟
作者:吉狄马加  来源:中国艺术报

  如果我们回到不同的语言世界,就会发现这样一个现象,在不同的民族中,一定会有许多极为相似的东西,譬如诗人的产生和出现,就与其故土深厚的文化传统和充满灵气的自然环境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当然先天给予的秉赋和气质,更是决定了一个人最终是否能够成为语言创造者的不可或缺的条件。这个条件甚至更重要。诗歌在任何一个民族词语搭建的阶梯上,都是屹立于语言最高处具有决定意义的超验的表达。云南是中国最神奇的地方之一,而大理的山川风貌、人文历史,更铸就了这片迷人多情的土地成为亚洲文化十字路口中心的可能,这条被古老的典籍和同样古老的记忆所见证的南方陆上丝绸之路,承载着多种文明的基因,因其强大的包容性以及接纳能力,经过千百年深度的交融,最终形成了今天令人叹为观止的万花筒般的地域文化。当苍山的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洱海纯粹的蓝把天空变成另一面梦幻般的镜子,风、花、雪、月存在于并非想象的时间和空间相交叉的多维度的现实面前,让我们站立在这山水间的人,都会渐渐地变成大自然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天堂在哪里,但我相信往往孕育了多元古老文化的地方,哪怕不是真的天堂,它也与我们所说的天堂近在咫尺。

  无数条商道,从不同的地方通向大理,历史已经证明,文明的曙色每一次抹红天际,都会将大理推向政治和地缘关系的前沿。毋庸置疑,南诏国、大理国的传奇故事,都为我们了解西南民族关系的前世今生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参照和启示,对于今天来说仍然十分重要。大理不仅是西南地区重要的交通节点,更是多民族文化的集散地,白族的建筑就说明了这一点,其院落的对称性以及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格局,不仅是长期深受农耕文明影响的结果,同时具有与山势地貌相结合的独特的地域文化特点,更包含着中原文化的精髓。在建筑美学艺术上,作出了极具创造性的贡献。我们多么喜欢和希望在清晨或黄昏漫步于这些甜蜜的村落,以白色和灰色为主调的墙体,会让我们自然联想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在物质和精神文化上的收获,毫无疑问,都来源于他们祖祖辈辈熟悉而又坚实的文化。

  我说了自己对大理的认识,那是因为我想告诉别人,在从未真正断裂过的文化链条上,每一个时代都会有杰出的人物把它串联起来,而他们无疑都是这一伟大传统的承接者。如果没有这般丰厚的文化和历史,要培育更多的栋梁之材,显而易见是不太可能的。诗人的出现和产生,同样离不开母体文化的滋润和照耀,大理注定是一个会产生诗人也必定会铸造诗人的地方。这不是宿命的印证,而是生命与人类语言所点燃的火焰、永远不会熄灭的轮回。20世纪的1935年,在洱海之滨喜洲古镇的一个白族家庭,一个婴儿的呱呱坠地,宣告了一个将与文字纠缠一生的人来到了这个世界,父亲为他取名杨文翰,他就是后来用其笔名闻名于中国文坛的诗人、评论家、卓越的文学组织工作者晓雪。

  晓雪曾经对这个世界说,不!是对他的故乡说,或许是他独自对自己的灵魂说:“云南、大理是我艺术生命的根,是我的梦和灵感的源泉。”对于一个民族诗人而言,这当然不是一句随口一说的话,这句话贯穿了他七十多年的写作生涯,可以说大理是他绝对意义上灵魂的归宿地和精神原乡。海德格尔说:“诗人的职责和使命就是还乡。”这句话同样适用于诗人晓雪,他现实的故乡就是烟波浩渺的洱海,就是巍峨纯洁的苍山,更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为他讲述的,令他终生无法忘怀的白族的神话和传说。如果没有这些来自父系和母体,通过脐带输入的血脉,他就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能代表一个民族的诗人,客观地说现在这样的诗人已经不多见了。现在更多的诗人,将个人的写作与集体、族群、人类的命运,有意或无意地拉开了距离,有意思的是,原来被认为的集体或族群,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也很难去承认某一位诗人是他们心目中的民族诗人。因为除了时代发生了巨大的变迁之外,诗人的角色也在发生着变化。但是值得我们骄傲,或者说我们为晓雪感到骄傲的是,今天我们在大理遇到任何一个有阅读经验的白族人,他都会亲切地告诉你,晓雪是他们的诗人,作为一个文字的信徒和铁砧上淬炼词语的工匠,还有什么比这样的认可更光荣呢,当然没有!尽管诗人也会遭到来自非诗歌的邪恶的攻击,这样的伎俩并不是今天才有,巴勃罗·聂鲁达就曾经告诉年轻时的帕斯,如果你要成名,就必须承受命运给你的一切。晓雪没有辜负他的民族和这个时代,从长诗《大黑天神》所表达的对文化源头的探索,以及他在大量的抒情诗歌和半叙事的诗歌文本里,用清新、自然、质朴的笔调为我们奉献的那些诗歌和美文,都让不同民族的读者通过他具有鲜明个人风格的文字感受到人性和大自然的美好。晓雪从登上文坛的那一天开始,就是以诗人和评论家的双重身份被人们所熟知的。《生活的牧歌》是诗歌史上第一部为艾青写的评传,写这部评传的时候,他还是武汉大学的一名学生。公允地说,就是今天阅读回到当年的语境,作为评论家的才华,也是有目共睹的。半个多世纪以来,他的评论文章一直在诗歌的现场,并敢于大胆地对诗歌现象特别是从更广阔的诗歌史的角度,对一些诗人作出自己独立的评价。面对轰轰烈烈的社会生活,晓雪始终是一个行动的诗人,他在很长一段时间,担任过文艺界的多种领导职务,包括不同的社会职务,可以说他培养过许多后起之秀。我在很多地方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就发生在我的身上,我1985年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初恋的歌》,在获得中国作协第三届新诗(诗集)奖后,晓雪就专门撰写了热情洋溢的评论文章,这种奖掖后学的崇高风范,一直被许多比他年轻的晚辈所铭记。

  诗人晓雪已经九十岁了,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景仰又令人感动的年龄!我想为他献上几句什么样的祝福呢?那就是从十九岁开始吧,因为只有诗人才能在伟大的想象里,为所有的生命开辟最新的道路。让我对您说,对您故乡的山川白云说,对凡是有耳朵的存在之物说,对已经消失了的时间说,轻轻地大声地说:祝愿您的诗歌,就如同您这个人,每天都用儿童的眼睛,充满了好奇地去观望这个世界,因为每一天都是崭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