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调叙事下“好八连”故事的继承与延展
——越剧《好八连》观感
栏目:品味
作者:单跃进  来源:中国艺术报

越剧《好八连》剧照 上海越剧院供图

  60年前,上海越剧人排演了越剧版的《霓虹灯下的哨兵》。今天的上海越剧人,受“南京路上好八连”转型特战部队的事迹感染,创作演出了军旅题材越剧《好八连》。相隔60年,越剧人又在“南京路上好八连”这一题材上倾力创作,除了受时代精神的感召和激励,是否还有他们对题材新的发掘?抱着探个究竟的念头,笔者落座在《好八连》的演出现场……

  该剧的演出样式颇为标致。大幕开启,舞台深处两列队伍,一边是身着老旧土黄色军服的八连战士,一边是身着现代迷彩作训服的八连战士。两代军人,个个神完气足,号令高亢。如此雄壮的场景,也是在告诉观众,本剧的叙事将在70年前刚解放上海时的八连与今天的八连之间穿越进行。这便是传说中的复调叙事吧。

  戏剧作品的外部形式技巧的运用,往往是由题材的内在蕴涵决定的。《好八连》的创作者之所以借用复调叙事技巧,也八九不离十。这部剧的故事背景是,“南京路上好八连”在新时代的新一轮军改中,由担纲了半个多世纪的“城市哨兵”转型为符合现代战争样式的“特战尖兵”。这种转型与1949年的八连从能征善战的野战军转型为城市警备部队有一定的相似性,官兵们从行为举止到思想观念,里里外外都得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和考验。而英雄的八连官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的转型中都向党和人民交出了满意的答卷,始终保持着人民军队的本色,成为学习的典范。如此,瞅准两个时代的八连官兵在转型期间的心路历程,确乎是发现和挖掘其精神价值的难得楔入。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戏剧构想,观众在《好八连》中依然看到了曾经熟悉的陈喜、童阿男、赵大大,还有人见人爱的春妮。这些《霓虹灯下的哨兵》中的艺术形象,在与新时代八连的人物形象交替与穿插呈现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让人觉得有了许多的深入与延展。虽说《好八连》的叙事主线是指导员严斌与士兵秦小军之间的纠葛,以此来推动戏剧情节的发展。但严斌作为在八连成长起来的基层指挥员,他身上有着浓郁的“好八连”情愫。在他的世界里,那些“霓虹灯下的人和事”犹如八连的过往,是八连历史的一部分。这些艺术的形象,是八连精神的具象和体现。他熟悉这些人物的思想和情感,犹如熟悉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和兄弟一般。甚至他在现实生活中遇到困惑时,也会下意识地凝视和聚焦八连的思想政治工作光荣传统,在心理和意识层面与八连第一任指导员路华进行精神交流。于是编导将这种空灵的意识层面交流直观地呈现在《好八连》的舞台上,落实在观众的感受中。这两个人物之间的交流,观众既可以认为是两个历史维度里两位指导员之间的交流,也可以认为是严斌在自己的意识深处不断地叩问和寻求政治思想工作真谛的心理活动。于是,在剧中的第一场,在严斌的意识里适时地出现了路华的形象。路华对严斌说“小老弟,又想我啦”。严斌诚实地点头道“过去你们进城赶考,从战场到城市,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路华察觉出严斌的思虑,反问道:“今天,八连从城市又回到战场!你们,准备好了吗?”就此,确立了《好八连》的叙事方式。

  坦白地说,习惯于“一事一叙”的戏曲观众,面对这种人物间的时空穿越,是颇为“烧脑‘的。但也正是编剧和导演借用了本与戏曲无缘的舶来的复调叙事技巧,在当今的八连与八连的传统之间架起了直观的桥梁,为表现八连成功转型的精神内涵提供了心理感知的空间。

  回到剧中,大学生出身的士兵秦小军是指导员严斌寄予厚望的未来特战尖兵。秦小军在文化科技、身体技能各方面素质良好,但在心理和精神层面是否真正秉承了“南京路上好八连”精神,则是严斌心里悬着的一个硕大的问号。该剧的主要矛盾就此展开。因为看重秦小军,严斌将他推至演习的关键位置,并临机设置陡变的敌情,在艰难与决绝的环境里向其灵魂深处发起拷问。因为执念于夺取优异的演习成绩,秦小军在关键时刻脑子里盘旋的是个人的得失与进退,从而失去了对战场大局的判断。因为不想放弃秦小军这块可造之才,严斌严厉出手,将秦小军推向一个令他尴尬的境地。因为在乎八连战士的荣誉,深爱八连但还不懂八连精神的秦小军无法理解指导员对他的处置,从而心生怨念……正是在这样的矛盾与纠结中,严斌对秦小军的“爱之深,责之切”,渐渐地为观众接受。也正是在这样的矛盾与纠结中,秦小军的身世及其性格弱点,逐渐被观众认识。于是,观众开始为剧中人物的行为捏一把汗,开始担心严斌的严厉会不会摧折了秦小军的成长,看到秦小军的任性胡为,甚至出言不逊,不禁扼腕叹息。到此,这戏虽然架起一个标致新颖的叙事结构,但还是扎实地走在吸引观众情感认同的轨道上。严斌、秦小军,乃至马排长等新一代八连战士的人物形象逐渐清晰,并让观众与之产生共情与同感。

  该剧的最后走向是,严斌对秦小军殚精竭虑的鞭策与呵护,终于让秦小军看到自己的狭隘,他开始认识到真正的军人是有着坚毅灵魂的。一如八连历史上的代代官兵,他们传承着中国军人特有的精神共识。于是,秦小军艰难地跨越了从一个竞技者到一名合格军人的鸿沟。而在八连摸爬滚打十多年的严斌,目睹又一代年轻士兵的成长,他怀着深情与眷恋退出现役,离开了八连。观众的情感,不由得涌向了这位内心丰富的基层军官、平凡的指导员。

  《好八连》的主旨开掘基本做到了题材主旨的继承性和延展性的和谐统一。创作者既要承袭《霓虹灯下的哨兵》“拒腐蚀、永不沾”主题,更要透过时代色彩,提炼出具有传承性的精神追求,从而完成“南京路上好八连”这支队伍永葆人民军队本色,再铸军魂的当代叙事。这就必须对人物行为和思想性格做出令人信服的深入刻画,以揭示不同年代的军人在铸牢坚强意志品质的时候,也必然面临着一些难以回避的、关乎人性的普遍问题。剧中有几个处理,很值得玩味和咀嚼。比如,陈喜面对徐曼丽时的恍惚,面对春妮的不耐烦,还有童阿男邂逅女同学后的心绪异常等场景,之于《霓虹灯下的哨兵》特定的戏剧情境,无疑是“拒腐蚀、永不沾”的话题。但是之于秦小军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几近膨胀的个人表现,似乎又可以引出另一个更为深层的,甚至是普遍的人性叩问。而从严斌与路华的心灵交流中,观众也窥见了部队思想建设中的永远话题,便是克服心里骚动的小我,奉献出为人民服务、为部队建设服务的无私大我。如此这般的主题开掘方向,让《好八连》的创作契合了今天的时代呼唤。这两组人物的关联,在复调叙事方式的支撑下,虽然处于若即若离的相互观照的关系,并不形成直截了当的诠释,但并不妨碍观众的艺术感知和联想。从这一角度看,严斌与秦小军形象,是具有一定现代文学蕴涵的。

  当观众沉浸于演出时,最为直接的艺术感受,是来自演员对人物的精到演绎。著名的陆(锦花)派小生徐标新进行严斌的形象塑造,显然是在接受一次严峻的挑战。暂且不论男子越剧的话题。确信无疑的是,徐标新塑造了一个越剧舞台上从未出现过的人物类型,一个集儒雅与刚毅、仁厚与凌厉于一体的现代军人形象。倘若抱定既有陈见,以为越剧的审美品格仅限于风花雪月,那么观赏了徐标新塑造的严斌,便会发现越剧的艺术张力和表演维度的深广,实在是超越了此前的想象。他表演的精到,既有举手投足之间对人物关系的真切把握,尤其对秦小军那宛如兄长的呵护,亦不乏在声腔运用上的精心构思。末场,严斌的“我的好兵啊——”大段清板,以其柔弱的力量,撞击着观众的心里潜藏。如果说严斌对军队建设的使命和情感是编剧赋予的,那么严斌形象所具有的现代人格魅力,则更多地是徐标新的表演赋予的。而秦小军的扮演者冯军,以其艺术经历的青涩,甚至是洁净,塑造了一个任性率真的当代青年军人形象。他对人物的塑造远离了我们时常担忧的那种矫情,而趋向淳朴。

  《好八连》的创作并非无懈可击,但是它真挚地感应时代精神的呼唤、勇于探索艺术的未知领域,堪称传统戏曲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康庄大道。

  (作者系上海京剧院原院长、周信芳艺术研究会会长、戏剧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