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北京人艺小剧场上演的话剧《万火关》给观众带来了不小的惊喜。它探讨的不仅是一个行当的嬗变,也是一个世相的缩影,更重要的是,剧中情怀并不自我沉溺,而是对传统文化有独特的思考与作者性的表述。
首先登台的一老一少二人,所饰演的并非两个真正的“人物”,而是两件京剧戏服,老戏服意志消沉,终日饮酒消遣,小戏服郁郁不得志,甚至未曾参与过演出。他们在等待。等待什么?等待曾经穿戴他们的演员?等待过去风光的年代?舞台布置有意显出凄凉,衣橱已然倾圮,上面的玻璃碎裂,枯木亦无枝叶,挂钟早已停摆,景观如同荒原。恰如贝克特话剧《等待戈多》中一种无望的希望,《万火关》一开场就流露出将古典题材加入现代形式的野心。
第一幕里,老戏服貌似贪婪,而小戏服则备受其欺负。他们已经被舞台和人群抛弃了太久,以至于生出某种怨念和偏执的况味,在残破的布景下更显苍凉。直至第二幕,想当“网红”的女主角乔乔举着自拍杆闯入庭院,对数据流量的焦虑驱使乔乔进入算法的逻辑,做出僵硬的动作与表演。在这个意义上,乔乔与两件戏服的困境是同构的,都承受着被时间无情遗弃的创伤,以及自我价值丧失带来的痛苦。然而,这种同构里面又有一些天差地别的维度。“戏服”所渴望的目光,拥有一种昔日审美的维度;乔乔所聚集的目光,则是廉价的瞥视。如果无法提供“刺激”的内容,一个直播间很快就会失去关注度,这中间的起落也许就在一天之内——乔乔昨天还是热榜的一员,今天就被无情遗忘。这就是为什么在第三幕如同梦魇一般的开场中,乔乔被手机屏幕所支配,露出僵硬而媚俗的微笑。无怪乎年轻的戏服会将乔乔也认成一件“戏服”——她像戏服一样渴望目光,像戏服一样不由自主,也像戏服一样被弃若敝屣。她甚至不如一件戏服,当戏服梦寐着远古的辉煌时,乔乔却沉溺于当下的虚荣。
于是可以理解,两件戏服的某种自我优越感——它们完全不将自己视作某种附属的存在。在这里,编剧闫小平为服装与演员的关系注入了自己充满想象力的阐释——不是演员支配戏服,倒是戏服成就了演员。一件戏服的“表现”往往超脱了演员的自我控制,戏服并非一件单纯的“物”,而是像一个“能动主体”,成为了独立的行动者。甚至在这里,它被赋予了感情,也暗含了创作者对传统戏曲的深沉告白。
老戏服比乔乔更执着地渴望着观众的目光,以至于当他听懂直播会有大量观众时,他简直像嗅到鲜血的鲨鱼。但他知道其中的逻辑之后,又感到绝望——这种绝望甚至比第一幕时那种等待的绝望更加心灰意冷。真正的绝境是,传统艺术已被抛之脑后,观众们逐渐不再能够从动作和场景之中想象出一个战场、一座城池、一场厮杀,世界就这样变得贫瘠。
戏服们真正渴望的不只是单纯的关注,而是理解,是基于民族性与艺术性的一种古老的默契。《万火关》中暗示的真正时代之变其实是目光的转换——时代催生了直播间里窄化的世界:没有历史、没有深度、没有超越性、没有完整的故事;而过去的观众则不然,他们的目光中有硝烟,也有桃源,他们朴素地相信舞台上发生的一切,他们不追求一种“再现的真实”,而是一种“表现的真实”,这种真实是想象力驰骋的广阔宇宙。而如今,人们不再热爱想象,本雅明的“说故事的人”变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从前,人们从简化的舞台上还原出历史的深度;如今,人们将扩展的空间与丰富的人性闭锁进手机的平面。这正是为何新老两件戏服说起他们让人痛彻心扉的故事时,观众会顿时产生一种苍茫的心情。舞台上的布光也转为淡黄,犹如一抹夕阳斜照,那是戏曲余晖的视觉外显,亦是历史深度的回光返照。
《万火关》的确做对了一些事情,它并没有自顾自地阐发对传统艺术的怀念,而是鞭辟入里地直指当代的问题与困境——单向度的技术与单向度的人、扁平的历史与扁平的思想。引出这些人们有所共感的问题后,再带领人们揣着这些尖锐的问题,重返传统,共情戏服对昔日的热忱,也用自己的眼睛勾勒现世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