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剧是一部农村题材的戏曲现代戏,选取这样的语言方式,最根本的还是盼望戏曲现代戏的创作回归传统与本体。中华戏曲从发源开始就具有强烈的民间性,用更东方、更民族、更传统的方式发扬戏曲自身的特长特点,是用回归的方式走向现代,更是当今创作者对于戏曲在守正基础上的创新的一点思考与实践。
秦腔《攒劲女人》剧照
秦腔《攒劲女人》讲述的是一个女人历经生活的折磨始终攒劲向前的故事。取材于获全国脱贫攻坚奋进奖、第八届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荣登中国好人榜,被中宣部、国家发改委评为“诚信之星”的李耀梅的人生事迹。这是一个平凡的普通妇女,普通得就像在宁夏大地上平常得很的芨芨草。芨芨草是本剧的主旨意象,也是与李水河形成“互文”的形象体现,芨芨草压不死旱不死的原始野性生命力正如李水河“死一回又活一回”的“攒劲”精神。故事内容与主旨追求建立了,关键还得找到讲故事的“工具”——语言。
落笔之前,我对本剧语言立下了三个要求。一是地域化——戏曲创作者必须重视不同剧种的不同气质,而地方戏曲剧种的气质来源于鲜明的地域特征,更何况本剧还是本土题材;二是民间化——人物的“普通化”要求语言的“朴素化”,民间的讲述方式将使严肃题材充满传奇性与趣味性;文学性——丰沛的黄土文学作品构建了一个无穷魅力的艺术世界,令人难以抑制地生发出哪怕模仿也要向“它们”靠近的愿望。
这三个要求对我而言诱惑不小挑战也不小。我是湖南人,工作在上海,因本次创作才第一次走进宁夏,从前也没有创作过秦腔。但当飞机落地,我第一脚踏入这片土地的时候,艾青的那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就从心中流淌出来。基于这样既陌生的熟悉,这种不明缘由或许是前世今生的牵连又或是黄土文化植入骨髓的影响,我下决心匍匐在这片土地上,用我全部的心血钻研这片地域文化的特点,从而找到属于本剧的语言方式。
民间文学是营养的直接源泉。包括如宁夏花儿、陕北民歌、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等,也包括虽不属于黄土地域,却同属于中华民间文学杰出代表的英雄史诗、叙事诗《格萨尔王传》《江格尔》《阿诗玛》《勒俄特伊》等,它们在表现手法上多有相似之处。如比兴,“黄河岸上牛喝水,鼻子拉不到水里。端起了饭碗想起了你,清眼泪流在了碗里”“六月里黄河冰不化,扭着我成亲是我大”。如排比和重复,“你若不从右边来牵马,岭国男人的规矩全没啦!你若不从左边来牵马,岭国女人的风范全没啦!你若不从前面来牵马,岭国的运气全没啦!你若不从后边来牵马,岭国的家法全没啦!”如数字的运用,“一口气跑了两座山,两口气跑了五座山”。比喻更是随处可见,“吃饭离不了盐巴,女儿离不了妈妈”“哥是阳沟妹是水,不要断,你叫它清清地淌着”。
应该说,本剧中通篇可见对民间文学表现手法的化用。如比兴,剧中人物多是朴素的劳动人民,用人民熟悉的生活来比兴,不仅符合人物的身份感,更在不经意间丰富了故事环境的底色。李水河常说:“公鸡生下是打鸣的,人么,生来就是要好好活的。”人要活,如公鸡要打鸣一样,就是天然的显然的不可改变的“生理”需求,这就是李水河面对困难倔强活下去的简单道理。还有如比喻,李水河在得知女儿为抢救她的生命花费了三十万,并打算辍学打工还债的时候,唱的是“女是妈的眼睛珠,挖了眼珠失光明。书是女的脚踝骨,折了脚踝路难行”。用“眼睛珠”和“脚踝骨”对人的重要性,来表达女儿对母亲、书本对女儿的不可替代,简单明了,人人都能感同身受。我特别注意到,每当演员唱到这里,观众都会不住地抹眼泪。
再如对夸张手法的运用。拟人化的驴是本剧幽默的创造,因为“扮演”本就是戏曲擅长的传统手法,如昆曲《张协状元》里的破庙门由判官小鬼装扮、京剧《大劈棺》里的纸人二百五也由演员来扮演等。李水河嫁人后的二十四年是饱受苦难摧折的一段经历,却由驴的叙事三句话就体现完毕:“大风刮八年,我看着李水河胃癌肺癌子宫癌,吃的药有八千罐。大雪下八年,我看见李水河大儿死了小儿丢了,抹的泪有八百碗。黄沙卷八年,我陪着李水河种地挑水做饭,流的汗有八十担。”这便是四两拨千斤,驴的客观眼睛和天然喜感,越是夸张强化困苦,越起到举重若轻的效果。不仅为全剧波折跌宕的沉重氛围增添一抹亮色,更体现的是笑对困苦的人生态度。
其余如数字的运用,主题曲“三十三根野草九十九块根,黄河水哟,养育出攒劲的人”。如重复与回环,李水河卖杂货时一段唱的三个层次“东街走来喊一喊……西街走来喘一喘……南北街走来获宝贝……”如对比与比较,形容芨芨草丛的唱“不是海来没有浪,比那东海高千丈。不是河来没有波,比那黄河闪光芒”等等。
好比黄土地里生长出的芨芨草,语言也要浑然天成如同从地里长出来。这里的“地”不仅包括民间文学的滋养,最根本的还是生活的储备,这才是语言生发的最肥沃的土地。李水河的人生有其特殊性,艰难却认真活着的人却广泛存在,并没有地域的差异。这也是本剧能够从特殊性走向普遍性,能够与广大当下观众共鸣的所在。谁不是经受着艰辛却都咬牙不曾放弃,哪怕哭过累过依旧向前迈进?各人有各人的难,难的内容不尽相同,难的处境却处处相似。李水河结婚当晚遭遇粗暴对待,伴唱:“少的是肥少的是水,多的是风沙吹又吹。我不弯腰怎样活?无边的黄土问向谁?”唱的是芨芨草,更是忍耐求存的人生写照。李水河离开丈夫,带着女儿走出大山重新开始生活,伴唱:“草籽随风处处走,哪里能活哪里留。老根断了新根长,钻出芽来又从头。”不正是不断跌倒又不断爬起的我们的样子吗?到最后李水河好不容易熬出希望却又破灭,巨大的打击压在心头,一腔子的悲伤亟待迸发,所有人都以为她要痛哭流涕泣诉艰辛的时候,她轻轻启唇,唱的却是:“小小一根芨芨草,默默长在荒山坳。没人管来没人要,又不起眼又瘦条。”唱的是芨芨草,何尝不是自己?唱的是李水河,何尝不是芸芸众生?每一个人都默默地努力地活着,哪怕不被人看见,哪怕毫不起眼,活着本身就值得尊重。要说这些都从哪里来?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生活。
本剧是一部农村题材的戏曲现代戏,选取这样的语言方式,最根本的还是盼望戏曲现代戏的创作回归传统与本体。中华戏曲从发源开始就具有强烈的民间性,用更东方、更民族、更传统的方式发扬戏曲自身的特长特点,是用回归的方式走向现代,更是当今创作者对于戏曲在守正基础上的创新的一点思考与实践。
(作者系上海越剧院艺术创作室副主任、秦腔《攒劲女人》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