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乘船而去》海报
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曾经写过一个离奇的故事:家中本分老实的父亲订购了一条结实的船,到货之日,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家,只身上船。此后,大河之上一叶孤舟,父亲再没有踏足陆地半步,他的余生都在船上度过,没有任何解释。这篇短短的小说给读者留下了许多畅想。船成为“河的第三条岸”,一个隐喻,关涉着家庭的聚合与分裂。
在青年导演陈小雨的电影《乘船而去》中,船也成为一个奇妙的线索,串联起当代中国家庭的分分合合,生死荣枯。影片中,独居的老妇周瑾一辈子生活在运河边上的浙江小镇,女儿苏念真、儿子苏念清都在上海各自打拼,应付着繁忙生活中细碎的烦恼。一日,老人昏倒后检查出脑部恶性肿瘤,已时日无多,家庭争论后,周瑾从医院搬回故居,在儿女的照顾下,共度生命最后的时光。
轻轻托举起的现代性乡愁
《乘船而去》的主题是照护和亲情,但同时蕴含着近年来中国电影主流叙事中已不太常见的现代性乡愁,它发生在城镇化过程中人的迁徙,与原生家庭的分离的过程中。影片里,生活在大河两岸的苏家人,历经了从小地方到大都会的离散。成年的儿女离开老宅,去大城市开始自己的生活,而母亲独居家中,面对着生命的衰老。不过,电影并没有走向人们熟悉的城乡二元分立的话语,而是用纤细的情感把故事轻轻托举起来,将重点放在描摹那些牵系故土的绳索是如何一根根断掉,人们又是如何尝试去接续它们的。比如,在影片开头的一场戏中,女儿和家人驱车从上海前往母亲家中,饭后即开车返回上海,母亲一边抱怨,一边将汽车后备箱塞满各种食物,从随后的对话中观众得知,念真总是将老人赠予的咸鸭蛋丢弃,因为它“没有腌透”。但在影片的最后,当母亲离世时,镜头长久地定格在那桶鸭蛋上,它不会再被遗弃,而是将再次和女儿一起,去往新的住所。
爱意的抵达或失效,总出自代际之间无法填埋的沟壑。念真和自己的儿子阿涛之间也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年轻的阿涛执意追求自己的电影梦想,不顾家人的反对,和母亲闹翻,坚持在片场做群众演员,直到外婆离世也未能见上一面。因此,“乘船而去”的意涵,首先是关于种种不可挽回的离去——因为距离的阻绝,亲人之间无法共享食物、话题、喜怒与哀乐。离去也意味着基于日常生活之上的亲密共同体的损毁,家庭成员关系的异化,最终则是人的死亡。这一过程如静水流深,不易察觉且无法复返。
普通人生活世界的瓦解与重组
随着老人病情的恶化,剧情从“离去”转向“归来”。三人一同回到了故乡的老宅,购置了全套照护设备,开始生命最后阶段的养护。对家乡的复归,让人们洞悉了更多关于母亲人生的秘密,这个家庭的历史全貌也从记忆的洞口中缓缓流出。随着念清的脚步,观众们得知被遗忘的父亲,早夭的长兄,以及在这些沉重的历史里,念清如何长久地应对自己的焦虑:与自己相比,大哥更加聪明,也更加心灵手巧,越靠近那段过往,他越是不安地觉察,自己和姐姐是在大哥死亡的阴影下成长起来的,从小便寄托着父母对大哥的期待。
至此,影片有如一艘驶向家庭隐秘过往的航船,剧中人开始重新认识父母,也重新认识自己。造船是父亲毕生的志趣,他醉心于木工,一心想要打造属于自己的船只,而对木工同样抱有热情的念清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将其作为毕生的事业。船也与母亲的到来有关,在他人的回忆中,她以外来者的身份乘船嫁到这个小镇,那是她生命中最为风光的一日。而观众也从那个被称为舅舅的人的讲述中隐约获知,母亲曾经作为童养媳,险些成为旧式婚姻的牺牲品。在这里,船和故乡建立起一种奇妙的亲缘,漂浮于流动的记忆之上,同时牵引出一个个饱满有机的家庭生活场景。
可以说,船才是这部电影真正的主角。它联系着人的流动,记忆的存储和读取,家庭的变动,以及历史变迁中人与物的命运。这一点也体现为船的失效与弃置。有一场戏,镜头潜入水下,那里沉睡着数只大大小小的船只,仿佛那些语焉不详的家族史,沉入遗忘之河。借剧中人之口,电影点出了这种变化的关键所在:“汽车方便就不再使用船。”城市化进程的残酷一面也由此浮现——随着陆运条件的日趋发展,车替换了船,水道转向陆路,人的生活习性也随之一变。迅速变迁的交通工具,同步于代际的交换,观念的迭代,以及普通人生活世界的瓦解和重组。
电影成为“对死亡的练习”
对故乡的离去与归来,延伸至有关生命的选择和延续的思考。返乡不但是对母亲的送别,也成为念真和念清的自我疗愈与新生。在故事的最后,母亲去世后,念真回到了上海的家中,继续自己的生活;而念清则在老宅里启动自己的木工事业。故乡成为寄托和安放自我的退守空间,在都市生活之外,提供着人生的替代性方案。
不难想象,这样题材的影片比较容易陷入滥情的叙事,而《乘船而去》则是自始至终保持着十分克制的基调,拍摄纪录片出身的导演通过对摄影机的准确控制,有效地管理着影片和观众的情绪。很多时候,摄影机都好似移动中的船只,对世间报以静静审看,保持着淡然的距离。影片几乎全部使用固定镜头,特别是在室内戏的拍摄中,对空间中人的活动的展示,往往用大量水平摇镜头完成。电影为数不多的镜头运动也发生在船上,摄影机同船体绑定,随波摇曳。更多的时候,摄影机总是选取一个隐蔽的视点,在有前景遮挡物的情况下,拍摄记录剧中人的行动,好似一个既置身之内又超乎其外的旁观者。最有代表性的一场戏,是母亲病重,在午夜陷入谵妄之时,家人们慌乱地前来安抚,而摄影机就停留在二楼的走廊上,用全景镜头向下俯拍,远远地凝视着这一家人,仿佛是不忍走近他们,去逼视这个痛苦的时刻。
由冷峻的摄影机所提示出的,也有老年人照护问题的现实状况:很多时候,是家里的女性承担起了最繁重的照护工作。即使苏念真在上海有自己的事业,也有着自己的家庭问题和经济压力,往往最终还是她成为那个负责换洗衣物、整理床铺、料理后事的主要劳动力。这也向观众们真切地提醒,在中国社会日益老龄化的处境下,在家庭养老每一个日常的局部场景中,事实上存在不均衡的性别分工,而这是社会迫切需要去直面的问题。
《乘船而去》脱胎于First影展,在这个以青年人为主要创作者的电影展会中,死亡却是一个十分常见的主题。可以理解,在创作者去碰触更大的社会议题之前,死亡总是人生命中最为重要和常见的“事件”,是人生经验里的震惊与创伤,它一次次地转化为电影的内容,以警示或疗愈之名。在此意义上,与电影中的船只一样,死亡也成为横亘在此刻与未来之间的“第三条岸”,无论是创作者和观众,都必然在生活中与其正面遭逢。因此电影也承担起与哲学一样的任务,成为“对死亡的练习”。
而在2024年中国电影市场,这部小而精美的佳作也成为一处别致的风景,影院中也需要有“小片”的位置,正如人们在生活中,需要同时在有形和无形空间里,去放置对死亡的思考。套用诗人张枣的话,危险的事物固然美丽,不如看她乘船而去,乘船而来。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