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热”背后的思考
栏目:视线
作者:谭旭东  来源:中国艺术报

  近十来年,科幻小说开始热起来,不但各种媒体跟踪报道,高校里从事研究的人也多了起来,在四川大学、南方科技大学等十多所高校也出现了科幻小说研究的专业人士和团队,在中国知网上检索“科幻小说”关键词,就可以查阅到4600多篇关于科幻小说的论文与媒体评论,而硕士和博士学位论文超过了750篇,内容涉及到科幻小说本体理论研究、发展史研究和作家作品研究等多个方面,这是非常令人振奋的。

  新中国成立之初,科幻小说有过一次小小的热潮,“向科学进军”的口号和当时全国蓬勃开展的大规模经济建设,激励着青年向往科学,科幻小说创作有了较大的起步,郑文光、童恩正、萧建亨、赵世洲、于止等人就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或60年代初期开始创作的。进入新时期向“四个现代化”前进也使得人们重视科幻小说,不少作家热情投入科幻小说,童恩正和郑文光是这一时期的代表,而且,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出版后几天内30万册就被读者抢购一空,显示了科幻小说有力地介入了新时期文学的艺术拓展。

  科幻小说为何在进入新世纪十多年后会热起来?究其原因,大体有四个方面:一是2012年《人民文学》杂志在时隔30年后再刊科幻小说,意味着科幻小说重新进入主流文学视野,这无疑会引起更多人关注。

  二是2015年刘慈欣以《三体》、2016年郝景芳以《北京折叠》、2023年海涯以《时空画师》等相继获得国际科幻小说雨果奖,大家突然觉得中国科幻小说走向了世界,水平高了,于是,不少人,包括媒体、出版人都关注科幻小说,也愿意刊登、研究、出版和报道科幻小说创作了。特别是刘慈欣的长篇科幻小说《三体》和《流浪地球》系列化,得到跨媒介传播并形成了一定的产业效应,不少人都开始把科幻小说当成了畅销书写作与出版的方向,试图借此推动科幻文化的产业化。

  三是科幻小说在青少年读者中一直比较受欢迎。科幻小说从读者对象来看,主要是少年儿童,因此常被儿童文学界看好并归于自己的队伍。刘慈欣也说过科幻小说就是儿童文学,他的《三体》于2013年获得过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韩松也说过科幻小说是儿童文学,他写的《红色海洋》《火星照耀美国》《看的恐惧》《暗室》和《沙漠古船》等都是儿童科幻,且主人公都是儿童。韩松还认为“科幻作家本质上是儿童,因为他们老在琢磨‘不切实际’的想法,总是在‘异想天开’。”的确,从中国科幻文学发展的历史来看,它一直主要属于儿童读者,童恩正的《珊瑚岛上的死光》、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和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等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科幻小说,都在儿童文学界受到重视和关注,也被很多家长当成儿童读物。只不过,创作科幻小说有一定的科学知识和专业的难度,没有理工科专业背景的人很难从事科幻小说创作,因此作品相对少一些,这也是科幻小说看似大众化的文学类型,实际上它的创作难以像童话、儿童小说那样大众化。在儿童文学界,为儿童写科幻小说的作家很少,写得比较好也就几个人,像上个世纪80年代起来的那批作家里仅有张之路,他大学学的是物理专业,创作过《霹雳贝贝》《非法智慧》《极限幻觉》和《魔表》等多部很受欢迎的科幻小说,还被拍成电影,成为新时期儿童科幻电影的经典之作。而90年代后期出道的科幻小说作家也只有星河、杨鹏等几位,杨鹏的科幻小说《少年三剑客》在儿童读者中非常有影响,但杨鹏写着写着又去写童话了,可能因为他写童话很顺手,也可能由于他后来受到巨大的童书市场的牵制和影响,所以没有持续写下来。新世纪出道的科幻小说作家,仅有凌晨、赵华等一直在写,其他的几位作家写得比较杂,把科幻小说与奇幻、玄幻等创作混淆起来。

  四是科幻小说之所以受到关注和欢迎,也和社会大众,尤其是家长对科幻小说的理解有关。不少家长认为科幻小说不但能激发孩子的想象力,还能培养科学精神,也有些家长觉得科幻小说不但营造了不一样的故事场景,也有利于孩子的理性思维,尤其是理工科思维的培养。当然也有的家长认为科幻小说和科普作品一样比一般的文学作品和童话更有知识含量,更能让孩子学到知识。叶永烈就说过:“科学幻想小说常常是科学未来的预告书。很多科学技术的新理论、新发明、新创造在诞生之前,常常先出现在科学幻想小说作家笔下。”如童恩正的《珊瑚岛上的死光》里写到激光,萧建亨的《布克的奇遇》里写到器官移植,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里展示了未来的种种奇迹,等等。但英国科幻小说作家布里安·阿尔迪斯访问中国时,在回答有人提出的“英国的科学幻想小说怎样教育青少年掌握科学知识”的问题时这样说道:“科幻小说是一种文艺形式,其立足点仍然是现实社会,反映社会现实中的矛盾和问题。科幻小说的目的并不是要传播科学知识或预见未来,但它关于未来的想象和描写,可以启发人们活跃思想,给年轻一代带来勇气和信心。”阿尔迪斯的观点代表了科幻小说最主流的看法。因此把科幻小说与科普创作等同甚至混淆是源自一种比较功利的科普的想法,可能与今天不少家长重视孩子的知识习得和技能的培养有关,也和整个社会产生的教育焦虑有关。

  那么,如何正确看待科幻小说呢?无疑,科幻小说是一种类型小说,它由探险游记和流浪汉小说发展而来,从人们的心理活动出发,使情节发展波涛迭起,紧紧扣住读者的心弦。科幻小说大量采取乌托邦的方式描写理想的未来,鞭笞现实中的丑恶现象,人们不必急于给它贴上“经典文学”标签。科幻小说是奇幻文学大类的一个子类型,它能够经典化主要是因为创造了特殊的叙事类型,这也是近几年科幻小说研究的一个重点。科幻小说主要表现作家的想象力,也激发读者想象力,作家创作科幻小说主要不是传递科学知识,也不是为了培育科学精神,更不是为了教育孩子,而主要是用幻想叙事的方式去传递自己对科学技术的理解,因此比较优秀的科幻小说作家都是对科学技术,至少是某一方面的科技知识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力。老一辈科幻小说理论家杜渐说过一个观点,他认为写作科幻小说跟写作一般小说不同,要具有一定的科学基本知识,如果一个小说家完全没有科学知识,就凭他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也未必能写出科幻小说来。杜渐的话并不是说,科幻小说作家都要是科学家,他强调的是科幻小说作家要懂得科学。当然,科幻小说创作出来后,对读者来说,会自然产生作家难以预料的教育效果,也可能发生作家没意识到的艺术创造性。不过,说科幻小说是一种类型小说,而不算经典小说,并不是说科幻小说艺术性就差,创作就没有门槛。而是说,科幻小说有它自己的艺术属性和创作规律,它和纯文学是不一样的类型,也不必为了显示重视而把科幻小说纳入纯文学系统去分析去考察。另外,科幻小说也不是未来学。从上个世纪80年代至今,就有一种把科幻小说当成未来学的误解,认为科幻小说负有开拓未来的职能,有对未来进行预测的作用。其实是混淆了科幻小说对未来世界的想象与对未来预测之间的差异,科幻小说中描绘的未来,是幻想的产物,是以形象思维为基础的。科幻小说中作家按照自己的理想勾画一个乌托邦的未来社会,也与科学家以理性逻辑作基础预测未来的社会发展状态是不一样的。杜渐曾尖锐地指出,把科幻小说当作未来学,那等于让科幻小说作家去作“算命先生”。

  那么,为什么无论是纯文学界,还是儿童文学界,都少有人能创作科幻小说呢?也有几个值得深思的原因。一是整个文学界和科学界对科幻小说重视得还不太够。欧美国家,尤其是美国科幻小说创作比较繁荣,人数和作品都比较多,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受到科学界和文学界的重视。如《Nature》杂志就长期开设“Futures·Science fiction”的科幻小说栏目,每期刊登两篇800-1000字的微型科幻小说。二是前面提及的作家需要科学专业知识背景也是一个制约性因素,童恩正、郑文光、肖建亨、金涛、尤异、刘兴诗等科幻小说前辈都具备这方面科学专业背景。创作科幻小说的人比较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别的小说都可以直接取材于童年经验或身处的现实生活,而科幻小说创作则很难利用童年经验,也很难直接提炼日常生活经验,并描写亲历的现实生活。科幻小说虽然一般是现实主义,但它关注现实与建立幻想世界是一致的,它尤其需要想象力。因此从取材的角度和经验的提炼来看,科幻小说创作就有一定的限制——这也是科幻小说的一个难度和限度。认识科幻小说作为类型小说创作的难度和限度,是理解科幻小说的一个重要条件。

  从目前科幻小说的环境和生态来看,科幻小说发展最大的问题是创作人才缺失和科幻小说过度产业化的问题。目前科幻小说作家和作品总体来说都是非常少的,很难满足读者的需要,不但高质量的作品数量有限,高质量的产业化业态也未生成且读者群也尚未培养起来,仅有刘慈欣的《三体》和《流浪地球》等少数几部作品进行了比较好的IP开发和商业包装。另外,目前的科幻产业化可以说概念大于实质,各种产业化的方法也多停留在各种热闹的论坛、大会或者所谓的年度白皮书之类的文字上,真正变成IP符号的作品未接续性地推出,且它们被IP开发后的市场成效也并不理想。产业化,第一靠的是上游人才和作品,第二靠的就是市场化模式,第三才是赢得众多受众并产生经济效益,并相应地产生巨大的社会效益。令人担忧的是,一些科幻小说创作者不能沉下心来精心创作,而被产业化思维和浪潮裹挟。

  从这一点来看,科幻小说之热不妨降一降温,科幻文学产业化的步子可以慢一点,稳健一点,作家们多沉静一点,写出更多的科幻小说。学者宋明炜曾在一次讲座里说过,“科幻小说不但要鼓励想象力,还要倡导新思想,注重新情感体验,也要关注当代社会的焦点问题,同时,发扬科学精神,创造新的艺术形式。”而科幻小说研究也不必急于拍手赞扬和过度阐释,不应急于给科幻小说进行经典定位,批评家要对科幻小说作家有足够的耐心,而理论研究也要提供更为宽阔的艺术视野,能够有助于科幻小说的成长。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