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落 大梦归
——评青春版·赣剧《红楼梦》
栏目:品味
作者:吕宛庭  来源:中国艺术报

青春版·赣剧《红楼梦》剧照

  当浪漫的古典名著《红楼梦》 ,与以“美秀甜妍”闻名的赣剧相遇,会迸发出何等璀璨的火花?由罗周编剧、张曼君导演、江西省赣剧院演出的青春版·赣剧《红楼梦》日前在国家大剧院上演。剧作通过《结社》《兴社》《衰社》《散社》四场主戏,演绎了大观园儿女之聚散离合,将观众带入一个熟悉又充满新意的红楼世界。

  海棠开落春来去——红楼故事的诗意串联

  在对文学巨著《红楼梦》进行改编时,如何将一百二十回的丰富内容浓缩于短短两个小时的戏曲舞台,无疑是对创作团队的严峻考验。青春版·赣剧《红楼梦》匠心独运地以海棠诗社之兴衰为主线,将有关十二钗的精彩情节如颗颗珠玉串于其中,编作流光溢彩的织锦长卷。在元春省亲的喧天鼓乐中,众姐妹踏入大观园,海棠兴社、木石定盟、黛玉葬花、共读西厢、蘅芜讽蟹、湘云醉眠等极富青春气息的片段接续上演。赏剧时,观众亦如身在园中,五步一阁,十步一景,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当剧中小姐、丫鬟们为刘姥姥的“丑态”掩口失声、捧腹大笑时,剧作却忽然插入“宝玉受笞”,令欢欣氛围在攀至顶峰时猛然坠入深谷。作为剧情转折的关键节点,“受笞”既给宝黛二人倾心吐胆创造契机,又为袭人建议宝玉搬离众姐妹埋下伏笔,更暗示着大观园众人即将从少年步入成年,人生的疾风骤雨正悄然迫近。眼见诗社成员已难再集齐,随之而来的,是凤姐为家事操劳而身心交瘁,是元春薨逝、官府抄家,是迎春遭虐、探春远嫁。忽喇喇一声,大厦倾颓;黑蒙蒙之间,万艳同悲。一片乱麻麻、闹哄哄中,剧作前半段生机勃勃的春日盛景更替为草木萧疏的秋冬枯景,有关海棠诗社的一切,也在宝玉削发披毡、赤足缓行的身影中落下帷幕。观众此时如觉大梦方醒,更叹世事无常。

  众芳焚稿断痴情——悲剧结局的艺术呈现

  青春版·赣剧《红楼梦》既大胆地以学界争议颇多的“掉包计”,即宝玉与宝钗结婚“冲喜”作为终章,又在一定程度上对结局进行创造性改编,在保留原著触及灵魂深处的艺术感染力之时,也体现了戏曲艺术超越时空界限的独特魅力。

  结局处,黛玉并未如同程乙本《红楼梦》所述一般,在宝玉大婚之夜悲戚亡故,而是选择偿尽泪水后,与众姐妹共焚诗稿,潇洒谢世。舞台上,书满血字的半透明帷帐徐徐落下,黛玉独坐于帐前榻上,宝钗、李纨、湘云、“三春”齐坐于帐后翻阅诗稿。联诗制谜、斟酒弹琴的欢欣热闹,与食尽鸟投林、昏惨赴黄泉的凄楚悲凉产生强烈对比,令众女子不由掩面哀唱。她们唱的,是自己“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一生,是大观园姐妹风雨飘摇、家破人亡的一生,更是封建时代女性身不由己、伤心惨目的一生。

  最终,在世外仙姝燃尽毕生心血,孤高迈向彼岸的身影中,剧作酝酿了许久的情感得以集中释放。曾经才貌超群、风流蕴藉,到如今翠凋红零、枉自嗟呀,世间万般富贵繁华,终不过黄粱一瞬。在被极致的悲剧美所打动时,观众能够自然而然地代入剧中人之视角,回望海棠诗社的聚散离分,感慨“十二金钗”的薄命寡运,反思历史上种种胜败荣衰,对“兴尽悲来,盈虚有数”拥有更为深刻的认识,对生命的终极意义产生更为强烈的思考。

  茫茫雪上烹烈火——舞台设计的繁简相衬

  为了彰显贾府前期“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奢华气度,青春版·赣剧《红楼梦》采用了繁复多彩的服饰设计风格,并为每个角色赋予独特的色彩,如黛玉之绿、李纨之蓝、迎春之青、宝钗之淡粉、探春之杏色、凤姐之橙黄。由此,场上色彩冷暖搭配、曼妙和谐,给人金翠满眼、亮丽非凡之感。

  与极华极繁的服饰相较,青春版·赣剧《红楼梦》的舞台布景则可称“极简”。剧作对“一桌二椅”的传统戏曲布景方式进行扩展,以桌椅与方形“门框”之配合,构造出贾府屋内、回廊、院中等多种空间。素白砌末间,彩衣少女穿行歌舞,斟酒吟诗,如雪地上盛开朵朵繁花,给人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表象下,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恒久孤寂之感。剧情过半后,剧作增设一只代表“榻”的黑色长椅,两幕悲剧核心——宝玉疯癫与黛玉离世,皆在榻上得以呈现。黑色如梦境与现实的界线,为舞台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使观众既可品味艺术之美,又能感受世事残酷。

  此外,在处理复杂情节带来的频繁场景转换时,剧作采用了两种舞台调度手法,一是利用传送带,使桌椅等道具沿线性轨迹移动,形成几何线条式的美感,体现了古典韵味与现代技术的相融相合;二是安排剧中丫鬟、小厮自然整理桌椅,为台上的移动元素增添“存在感”,更令剧作富有生活气息。

  总结而言,青春版·赣剧《红楼梦》以其深刻的主题表达和别出新意的艺术风格,彰显了创作者对经典之作的深入理解和全新诠释。然而,在人物塑造及思想表达上,剧作还存在一定的可提升空间。首先,十二钗个性可更鲜明。既是以群像为主的剧作,在写宝黛钗三人之余,剧作也可适当展现迎春对弈之雅、惜春作画之能,并着重强调探春理家时之机敏灵慧、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时之悲愤决绝。否则,对不够熟悉《红楼梦》的观众而言,分辨众多角色恐会耗费大量心力,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观剧体验。

  其次,中心思想可进一步升华。“都只为风月情浓”之情,不应局限于儿女私情,剧作更不必借刘姥姥之口,抒发原作本无的女子“千俏万俏不如旺夫旺庙”之意。特别是在对宝钗的刻画上,剧作以大量篇幅,写其因见宝黛心灵相通而黯然神伤、新婚之夜为宝玉“满心牵挂着林妹妹”而恸哭流涕等场景。如此,便是忽视宝钗“山中高士晶莹雪”“任是无情也动人”的人格特质,将角色青云之志不得抒的原因,简单归结为爱情的落空,而非封建社会对女性前途的阻挠。对于《红楼梦》这样一部超越时代的经典之作,当代创作者只有深入挖掘其精神内涵,使之发时代之音,传新巧之意,才能真正激起年轻观众的共鸣,让青春之红楼在舞台上盛演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