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隔与体验:
《中国民间文学大系》附记撰写及其价值
作者:詹娜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以下简称大系出版工程)系顺应时代之变、把握时代之脉、回答时代之问的文化传承发展壮举,是在回望传统中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的有效尝试与创新实践。《中国民间文学大系》书库(以下简称《大系》书库)编纂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坚持对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原则;收录作品以科学性、广泛性、地域性和代表性为原则和标准。尤其是在编纂体例上——以故事和传说卷为例——不仅要对每则文本的采录时间、地点、讲述人、采录人、出处来源等做好说明,还要结合叙事文本和相关内容撰写若干数量的“附记”。这是大系出版工程不同于以往民间文学资料搜集整理工作的创新,也是《大系》书库编纂过程中时代性、科学性、学术性兼具的品质保证。

  通常,好的附记应该包括以下几方面内容:该叙事文本产生的民俗环境,如时代、地域、社会、族群、习俗等上下文语境;该叙事文本与当地民俗风情的关联,如叙事文本与特定地域、族群、人物、风物、宗教、信仰、经济、庙会、集市等之间的关联;该叙事文本的类型划分与文本解析;该叙事文本的传播状态、流传范围、传播人群、采录经历等,如为多次发表和出版过的作品,要介绍其发表的报刊图书、出版时间等;该叙事文本的来源,包括讲述人自己的说法、研究者和编纂人员的考证调查等;该叙事文本的讲述情况,包括讲述采录时的具体情境、讲述者的肢体语言和表情、方言土语的使用、与听众的互动等;该叙事文本的异文流传情况,以及需要让读者知道的其他信息。

  附记撰写应客观描述,不带入撰写者的情绪、观点、价值判断、个人关系敬称,不进行点评和议论。每条附记字数长短不限,几十字至数百字均可,应使用现代白话文,切忌“半文半白”形式。每卷附记提倡多写多做,甚至达到该卷文本数量的40%,关键是要保证质量、具有必要性,不要“跑题”。例如对于辽宁东部满族聚居区流传的《新娘为什么要跨马鞍》,附记中可以将满族婚礼的仪式程序、信仰心理等文本中没有提到的部分进行必要补充;对于《烟的传说》,附记中可以介绍满族人喜欢抽烟袋的原因,烟袋杆、烟袋嘴的特色以及“大姑娘叼烟袋”的民俗现象等。

  附记中包含的信息较多,但最核心的内容是要对文本中涉及到的社会背景、历史文化、民间信仰、风俗习惯、山川湖泊、英雄人物等地方性知识和常识内容进行呈现和解释。从这个意义上看,附记可以说是读者理解民间叙事文本的说明书和注释文。如果没有这些地方性知识的积累和储备,不介绍故事发生的背景和相关信息,读者就不易理解故事的内在逻辑和想表达的道理,更难体会到文本所传达的文化信息。

  为什么在当前的社会语境中,人们在接收和理解叙事文本时有困难?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随着社会语境的变迁,当下的受众与叙事文本之间产生了巨大的隔阂,其深层的实质是农业社会与工业社会、农村生产生活与城市生产生活、“我文化”与“他”文化、本区域与他区域之间的信息壁垒、文化差异与心理距离。

  追溯传统社会,讲故事与听故事都是镶嵌在民众日常生产生活当中,以一种无意识的自发状态在集体和后世中流传。无论在何时何地,人们都会随兴而讲、由心而歌。听众、讲述者、故事文本三位一体,共生并叠加在同一地方文化场域之中,听众对叙事文本发生的上下文、前后语境、地方性文化信息等了如指掌。这种语境下的讲述活动是一种在信息和文化对等的磁场下,讲述者与听众间的心照不宣和心领神会。所以,是完全可以省略幕后及“本文”部分的纯粹的前台展演。

  再看现代社会,日常生活状态下的民间文学传承场景和积极的叙事传承人越来越少。因为时代背景、文化观念、生活空间等发生变化,当下的故事听众大多受到现代媒介和多元文化的熏染,认知理念和文化信息的不对等使讲述者与听众间的交流和互动处于错位和断裂状态。换言之,现在的听众无法顺畅地解读传统文化土壤下孕育出来的叙事文本,他们需要一定的媒介和桥梁才能体会故事文本的内容和涵义。此时,附记的出现就是对地方性知识的一种填充,对讲述内容发生空间的一种还原,甚至也可以理解为对民间叙事在当下传承语境中的另类说明。其目的就是为了打通文本与听众之间的壁垒,消除听众与故事文本之间的隔阂。

  在《大系》传说卷和故事卷的编纂中,还要求对一些采录条件比较好的文本做立体采录,用记录讲述过程、插话对话以及录音、影像、图片或者二维码的方式全方位地还原叙事讲述的具体场景和发生情境。这种对民俗事象背后深层文化信息的整理和挖掘,是民俗学整体研究取向的具体落实和操作,不仅可以全面地记录叙事文本的讲述场域和地方性知识,更能帮助当代听众准确地理解文本所传达的文化信息。

  随着多元文化交融和现代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民间叙事的传统讲述样态越来越受到现代化叙事的侵蚀和排挤。同样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民间文学类项目的生命力和传承力远不如其他类别。然而,叙事的魅力和价值却不会因此而凋零和枯萎。视频、音频、动漫、舞台剧等叙述形态的出现,快手、抖音等网络平台的介入迅速完成了传统叙事与现代传播媒介的嫁接,推动了叙事的传承和展演。人们想方设法将听众拉回到叙事世界当中,激活他们对于叙事的兴趣和热情。听众和叙事之间由原来的“听故事”渐渐向“看故事”,甚至是亲身参与其中的“演故事”的关系转变。附记的撰写将地方性知识和传统经验智慧从讲述的幕后推向讲述的前台,通过故事文本的讲述和上下文情境的呈现,在现实与经验、自我与他人、个体和社会、人性与道德、现象世界与意义世界之间搭建起沟通的桥梁和探索的路径。听众“沉浸式”地进入到讲述人、现代媒介、编撰者多方重构的叙事世界当中,与讲述人、与主人公同感、共情,一同领略民间叙事与民俗生活的深刻价值和无穷魅力。由此,听众忘我地沉浸在故事世界中,故事也长情地印刻在听众的心里。

  (作者系辽宁省民协副主席、沈阳师范大学社会学学院教授、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编纂出版工作委员会“民间故事”组专家、《中国民间文学大系·传说·辽宁卷》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