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新编昆曲的诸多质疑里,编剧问题是一个也许不被认为是首要、经常被搁置,但于昆曲仍然至关重要的问题,尤其是当代以来的昆曲发展样态,处于政治与文化、传统与现代之间,显得更加纠葛不清。曾经有昆曲应分为“传统昆曲”与“当代昆曲”的提法,昆山市新建设的昆山当代昆剧院以“当代昆剧”命名,实际上也反映了凝结与聚焦于昆曲发展中的复杂性,新编昆曲的编剧问题是这些问题的一部分,而且也往往展现出这些问题。
新编昆曲的文本变迁
昆曲的文本以中国的古典文学为基础,《中国昆剧大辞典》代表现今的一种主要文体分类,分为昆唱杂剧、南曲戏文、明清传奇、俗创戏目、新编新排剧目等类型。其中,最主要的类型是明清传奇。这与昆曲产生、盛行的时代相关,明清传奇及其演出形式构成昆曲剧本的主体与范型。在明清时期,昆曲文本的变化趋势是出现了案头与场上的分流,即以案头阅读为目的的剧本与以场上演出为目的的剧本。以场上演出为目的的剧本有如下表现:折子戏演出的盛行,因此从明末到盛清,出现流行的大型折子戏选本《缀白裘》;串折、小全本及“轴子戏”成为主要的演出方式与编剧方式,以“西游戏”为例,出现了《安天会》《火焰山》《无底洞》等小型的本戏;在传奇杂剧的写作里,场上演出成为创作中的主要参照,如《桃花扇》《长生殿》里对于曲牌的使用,以及行当的安排等。
当代以来新编昆曲的模式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由于1956年浙江昆苏剧团《十五贯》晋京演出的成功,产生了一种新编昆曲的新模式,其特征可概括为:政治化、通俗化、晚会型。从剧本结构上看,突出政治的主线。《十五贯》由《双熊梦》改编而来,本来是双线,只留下熊友兰的线索,而将故事核心集中在况钟纠正冤假错案上。这一主题的获得,实际上是与策划者黄源响应国家政策来编创新剧的策略有关。通俗化是将曲文进行通俗化的改编,删去大量曲牌,增加念白。即使是使用原有曲牌,也往往将曲词进行替换,更改为通俗的白话与口语。晚会型关乎当代以来观剧习俗的变化,也和城市生活及交通方式的变化有关,具体而言,就是将戏剧演出的时间定为两小时至两个半小时,并以此为限度,来编演戏剧。这些戏剧生产的方式,一直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及至如今,也是一种基本的演出方式。虽然在戏曲的创作上,分为现代戏、历史剧与古典作品整理改编,其创编的程度有所不同,但由《十五贯》带来的这种新模式是一种主要范型。
新世纪之后,随着“非遗”在中国的推行,以及我国政府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视,新编昆曲产生了一种新的编剧模式,就是青春版《牡丹亭》在运作过程中宣扬的“原汁原味”“全本”“只删不改”等编创理念,从实际编演情况来看,这些理念并不都能完全落实,但是这些理念的提出,实际上针对的是以往通行的《十五贯》式的制作模式。从剧本角度,则是提出了编剧的另一路径,即尊重原文本。针对时代变化,对原文本只做微调,而注重文本意义的重新诠释。以青春版《牡丹亭》而言,在剧作主旨上,与将杜丽娘之死诠释为反封建的常规阐释不同,而是突出了“情”,将之诠释为爱情,分为梦中情、人鬼情、人间情。全剧共九小时,分为三本,用三个晚上的时间演出,这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晚会型的限定。在剧本改编上,与强调尊重原文本的理念一致,在保持原文本基础上,通过文本、曲牌顺序的调换与删削来构成剧作,并以一些微小、微妙的改动来达到推动情节、制造舞台效果的作用。
以“言怀”一折为例,青春版《牡丹亭》将“决谒”整合到“言怀”里,虽然并未对原文本进行大幅度的改编,而且将这两折进行嵌合,转变为以柳梦梅的自述为主,加入柳梦梅与郭驼的谐趣对话,构成一部具有强烈戏剧性的短剧。这一折对原文本有一处小小的修改,就是柳梦梅向郭驼表明去临安赶考后,又以打背躬的方式向观众表示其实是寻找梦中美人。这一折的改编,既表明青春版《牡丹亭》并未像之前的新编昆曲一样,大幅度地改编曲文,而只是通过结构的调整和小型修改增加戏剧性,加强情节推进。
青春版《牡丹亭》是新世纪以来的一桩影响较大的文化项目,从2004年开始,已巡演近二十年,共四百余场。青春版《牡丹亭》的编剧模式,伴随着“非遗”实践里生成的“复古”观念,使得新编昆曲的编剧模式发生了一个逆转。此后,强调原文本,以串折的方式、以经典折子为基础编创大戏的编剧方式成为较为经常的模式。
新编昆曲编剧的新路径:杂剧式与实验型
近些年来,新编昆曲的编剧呈现多元与相融的状况,即使是上文所叙述的两种编剧模式,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融合。而且,小剧场戏曲的发展,给新编昆曲提供了与以往不同的探索的可能,至少有两种值得关注的编剧新路径:
其一是杂剧式。杂剧式或仿杂剧的编剧构想,由江苏省昆剧院编剧张弘提出并实践,在罗周的编剧里也有所体现。其着眼点在于新编昆曲的时长及体量,和杂剧的四折结构相当,而元杂剧的四折在剧情的构造中又可以起到类似于起承转合的变化,从而完成戏剧化的过程。在张弘编剧的一系列剧作,如《白罗衫》等戏里得以实践。
其二是实验型。这其实是不同的小剧场先锋探索的总称,具体方式不一而论。譬如张弘编剧的《宫祭》,运用昆曲的一生一丑的行当表演特点,完成了一个昆曲与建筑跨界的艺术项目。又如上戏张静编剧的《翠乡梦》,将徐渭《四声猿》里《翠乡梦》的原文本,进行了调整,在形式上处理为镜像式,徐渭原文本的二折本来是不同的人物,而新剧则通过转世的方式完成角色互换,构成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在主题上由徐渭的社会批判转换为禅悟,切合现代社会对于生活的困惑与思考。此外还设计了一些使用现代技术的剧场效果,如用鼓声、水声与剧情的暗场相关联。这些方式突破了原有的窠臼,形成了新路径。
总体而言,昆曲虽然是一种“传统型”的艺术,但是其变迁与途径仍然与时代趋向紧密相关,新编昆曲的编剧在文本上聚合了二者之间的交织,因而体现得尤为显著。
(作者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