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珠江人家》海报
近日,以广东近现代革命历程为背景的电视剧《珠江人家》在央视一套黄金档播出,该剧从预告片开始便主打中医药、粤菜、粤剧这些拾目可见的岭南文化风情符号,足以勾起大部分观众对这片南国热土的无限想象。历史也好,文化也罢,均来自民间日常的风华与沧桑,潜藏着世事人情的肌理,从而成为建构民族文化历史的砖瓦。
历史细节建构起“粤式清明上河图”
《珠江人家》以“中共地下党员陈氏夫妇惨遭杀害”的激烈变故拉开序幕,陈氏三兄妹痛失双亲落难后,各自分别被药铺、菜艇、戏班所救,正好对应着中医药、粤菜、粤剧这样的岭南文化符号。戏剧性的巧合,使得兄妹三人沿着不同的成长轨迹,一边学艺生存,一边寻亲复仇,最终重聚共同完成抗日报国的时代伟业,展现出岭南地区丰富多元的文化形态与样式,为观众呈现出一幅“粤式”清明上河图”。
岭南文化的形成,得益于南粤本土文化吸纳了中原文化精髓,又融汇开放包容的海洋文化,在明清时期彼此激荡贯通,使得其区别于一般宽泛意义上的南方文化,自成一格。近代以来,岭南文化更是成为中国政治文化变革的发动机。从太平天国运动到戊戌变法,从民主革命运动的中心到第一个苏维埃政权的建立,可以窥见岭南文化之于中国近现代革命历程的重要意义。这个时期岭南地区出现的大量实业家、革命家和文化名人,都影响着近代中国的时局走向,是名副其实的近代革命策源地。
电视剧《珠江人家》所讲述的正是1927年至1950年间时代洪潮中的岭南。这部剧最初被命名为《郁郁葱葱》,其中所折射的更是自北南下过程中,岭南给予北地来客最直观最强烈的视觉冲击——北地寒冬,岭南大地却依旧一片郁郁葱葱。片中,时代和人物间的复杂纠葛在岭南日常中展开,从饮食风物到市井风貌,大至政经地理、人文节庆,小至民间的穿衣饮食,百年沧桑涉及掌故轶事众多,一时一事,虚实之间产生了广阔的艺术想象空间。
剧中的日常风物,并非仅仅作为地方历史生活细节而存在,更多时候是构建情境的关键元素。藉此,个体与日常生活场景建立起有机联系。以茶食、餐饮、服饰、风俗、娱乐、节庆等构筑成人物可以自由通行的一种情境,使得合理、合情的历史情境得以重塑。真正的岭南文化不应在追忆中回望,而应在寻找中重建。《珠江人家》的主创团队主要都来自北方,正是通过外来者的目光,片中构建起旧日时光中岭南文化的过往,也折射出一路前行中岭南文化的当下,更预示着不断崛起的岭南文化的未来。
艺术创作本质上就是一门学问,在于对心灵的勘探、对生命的考据、实证、还原、追问,进而塑造出给予观众丰富丰满感受的人物和情节。剧中这样的细节随处可见:陈卫和食评人谭耀亨两人因“芥蓝炒牛肉”这道菜产生一连串纠葛,而“芥蓝炒牛肉”的烹饪创制过程本身就是充满细节、有资料可据的。而广州大酒家的原型是1938年日本人中泽亲礼开办广州园酒家。该酒家到1942年因经营不善转给别人,抗战胜利后作为敌伪资产公开拍卖。剧中,如药坊老板徐南禄、食评人谭耀亨、酒楼东家冼仲隽,哪怕是反面角色的邝庆奎、廖四六等,都可以在史料中查到原型。如戏班大师兄詹银台的故事,是源于历史上的真实记载。阮飞舟的形象,源自日据香港时期的文化特务禾田久幸助。艺术化重现的世界,不是对知识、对材料和技巧的堆砌,而是深藏作者的用心、细节的情理、灵魂的激荡。在这个层面上,《珠江人家》从剧本层面是极为扎实用心的。
人文意蕴叠加在人物情节之中
或许是有大量粤剧演职人员的参与,包括“二度梅”获得者欧凯明等名家的参演,使得《珠江人家》中“小妹立夏命运与粤剧戏班”这一条线拍得最为真挚扎实,令人印象深刻。剧中有很多的粤剧“戏中戏”,粤剧《贵妃醉酒》《白蛇传》《平贵别窑》等都是经典作品,尤其是粤剧《宝莲灯》的几次出现更是大有深意。而通过“戏中戏”场景的巧妙植入,传统剧目的人文意蕴叠加在人物情节之中,特别的妥帖而厚重。
《珠江人家》中对戏班见闻的描绘,塑造出张太平、金慧荣、陈冶冰、陈立夏等人物,他们各自都对人生、对理想、对时局、对爱情有着自己不同的理解和抉择。在旧事故闻中翻整出的不只是故去的人或事,更是一种历史的质感。如陈立夏师父陈冶冰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物,她所遵循的规矩,无疑是戏班女子维持尊严体面的尺度,是她努力把自己区别于一般轻浮艺人的分寸,更是她为人的筋骨和韧性。剧中,蔡叔投靠了日本人后,她问张太平:“如果是你,你会背叛吗?”张回了一句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陈冶冰极为认同,也坚决表明不会背叛国家和民族。而张太平这个角色最精彩的,要数泣别舞台那一段戏。日本人准备轰炸广州城,戏班撤离之际,张太平在台上依依不舍,看着台下的陈冶冰,他唱起了《平贵别窑》,唱罢泪流满脸。欧凯明融情于艺,准确深刻地塑造了张太平这位爱国艺人的精神信念。
就全剧而言,金慧荣无疑是让我印象深刻的正面角色。他一边是台上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缠绵句的戏班花旦,另一边却是台下出生入死、命悬一线的地下党人。金慧荣的奉献和担当,从其小时候便可以窥见。当时,他男扮女装成为国民党驻军广州团长干女儿。是他的忍辱负重拯救了整个戏班,而他的选择源于他要以大师兄为榜样,立志要当像大师兄那样为理想献身的人。后来有了团长干女儿这重身份,他为地下工作提供了不少便利。在邝庆奎这样心狠手辣的国民党面前,他也丝毫不畏惧,自始至终都怀有坚定信念,演绎出共产主义者的深沉和坚毅。诚然,对于共产主义理想,金慧荣是无愧的,但对于陈立夏,他却是有愧的。两人相依为命,都愿意为对方牺牲。哪怕每次都是短暂相会,陈立夏也完全理解和支持他,只是希望他能够保护好自己。在金慧荣牺牲后,其人物弧光反射到陈立夏身上。她没有被悲伤击垮,反而更加坚定信念,为抗日唱戏宣传,发誓要以艺术的形式唤醒人们的爱国之情。这是立夏对金慧荣、对爱情的承诺,也是立夏对国家、对民族的誓言。粤剧这一岭南传统艺术的人文意蕴,通过人物的细致刻画和情节的精准传递,巧妙地叠加到《珠江人家》的主题表达之上,成就了该剧最出彩的段落。
(作者系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副院长、一级编剧,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