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 雏凤清音
——谈赣剧《荆钗记》的表演艺术
栏目:观察
作者:刘飞  来源:中国艺术报

  传统是一个把“小我”包裹在内的“大我”,我们都在传统的掌心上,传统托举着我们、滋养着我们,而“小我”的个人要理性地对待传统,用自我意识和特定情感去加持、丰富,才会有一代又一代的精彩。

赣剧《荆钗记》剧照

  南戏《荆钗记》的故事广为人知,赣剧《荆钗记》的大火,始于20世纪90年代江西省赣剧院将其改编搬上舞台。剧作家黄文锡对南戏原本的内涵做了大幅度的调节变通,以男女主人公真挚坚贞的爱情去置换“义夫节妇”式的说教。由于剧本删繁就简,整个戏剧情境主要靠旦角的戏剧行动推进,旦角要有层次井然地表演出依恋、期冀、担心、焦虑、紧张、狂喜、愤怒、恐惧、哀求、恍惚、失望、欣慰等诸多情绪,是一出典型的“人保戏”。

  第一场《分钗》 ,王十朋进京赶考,夫妻分别在即,张钰饰演的钱玉莲穿鹅黄绣鸢尾花的褶子,踩着欢快的锣鼓点,碎步小跑出来,整个人如小风一般轻快,一边呼唤一边轻轻去拉丈夫的包裹。夫妻分别竟如此欢快,情意缱绻处甚至还有一段“交际舞”,其实正是对十朋博取功名以及之后的幸福生活的深信不疑。直至二人举钗铭志,她的神情趋于雅静,那个微蹲如春山低卧,缓缓起身又像龙女站立。就在那一刻,张钰既不同于前辈的塑造,但同样也是“这一个”钱玉莲——一个小康之家、干净文气的妻子。

  消息传来,证实了玉莲的自信,十朋果然金榜题名。她揣着家书,喜笑颜开地从上场门直奔台口,如风回雪舞,疾走圆场,水袖翻飞。她没有半点停歇,从头到脚透着狂喜。她时刻将手中家书抬起来端详,又有几个转身仰望的迅速盘旋,在台上旋出一波一波的欢乐涟漪,使人心荡神驰。她唱“欢天喜地”时,由低而高、由短促而长舒,“地”字从高处一泻千里,像极了从山涧喷出来一口山泉,观众听得也大喜过望。

  美好总是易碎,“休书”的猝至给她沉重一击。继母逼嫁,元剧《荆钗记》中的继母形象确是一心贪财,而赣剧改编本中的继母,情感表达则真实、丰富得多,当继母对女儿唱道:“女儿不解娘心意,怎能怨娘不怜惜?含辛茹苦将垂老,身上已埋半截泥,娘纵贪财也带不去,还不是为后辈图个足食丰衣。”继母扮演者黄海红眼中含泪,带着哭腔,明白传达出也有为了孩子免受贫苦的初衷,“可怜天下父母心”清晰可见。待玉莲连说三声“不嫁”,母女分歧瞬间升级,继母贪财的本质也暴露无遗,对玉莲严厉训教逼其就范。难得演员没有一味表现继母的贪财凶狠,而是杂糅了交底、抖露、瞒骗、苦劝、威逼等各种情绪,使得一个大大咧咧、庸俗不堪的继母形象很是鲜明。刚遭丈夫“背叛”又被母亲逼嫁,再有反抗精神的女子此时也会无比惶恐,独坐房中失魂落魄,“乌鸦高叫槐枝上,妾在房中痛断肠”,于百思难解焦躁不安中,悟到丈夫“穷时易过贵难当,进了官场变心肠”。此时对“贵易妻”的憎恶,转而促使她对少年时那段纯洁旧情的追慕。这旧情已成过去,此时却越过“贵易妻”的现实,成为她执着憧憬的理想。观众感觉到钱玉莲情绪的细微变化,那是一种更圆熟的成长,张钰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生命体验放进了人物,在怨愤过后,是对那一段纯情的留恋、痛彻、感伤。看着她望向夜空的眼神、注视手中荆钗的背影,钱玉莲在舞台上“活”了。

  《雕窗投江》一折是全剧的戏核,是钱玉莲作为主角第一次一个人站在众人面前,让观众看到只属于她的心思。钱玉莲的唱从青阳腔的散板开始,先转为15度的音程大跳,再转为大段“滚调”的中心唱段,中间穿插正板帮腔,再转为更为急促的寻求出逃的锣鼓点。她单抬腿侧坐攀住椅背,衣裙展开如扇面状,呈现造型美感。她小心翼翼轻轻地以剪撬窗,决绝要挣脱又恐被发现,这一段著名的鼓点子,仿佛不是击在乐器上,倒像是击在人的心窝中,由缓渐疾逐渐积蓄能量,直至椅子上一个“钓鱼抢背”,纵身一跃,观众此刻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她不仅要和自己的决绝作斗争,还要听窗外、察风声、开窗棂。张钰演来于紧促里见层次、细节里显精神,我们看到了一个虽遭“遗弃”却执着旧情的坚强女子。观众从一开始即通过奸人“改书”预知了钱玉莲的悲惨结局,也预知王十朋的坚贞不屈,却还要看她殷殷盼望、脉脉情真、深深眷恋、苦苦追寻。全知视角的观众心中喟叹她爱有所值、死却不必,却并不能跳上台去阻止这个美丽生命的自我消陨,怎不令人心焦、心酸、心碎。

  脱离牢笼后的一路上,从路闻犬吠、露水沾衣、望月兴叹、照影彷徨,伴以呢喃伤感的青阳腔“绵搭絮”唱段:“万籁无声夜雾障,形单影只好恓惶。草丛里因何沙沙响?是小犬吠得我心头慌!你摇尾呜咽哀怜样,敢莫也丧家无主四顾茫茫?”“草丛里因何沙沙响”八个字仿佛真切地在观众耳边轻诉,叹不尽歧路惶悚。她在凄风冷雨中暴走无度,天涯浩渺,孤苦凄哀,天怜人爱。

  当她唱“情在人同在,情亡人俱亡!天哪,天哪,休教我尸骸流落浅滩旁,不为我花萎叶零堪自惜”时,每个字都如哀猿悲鸣,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听者心撼神摇。当年与丈夫分存的荆钗,就定格了她一生的烙印,虽然这“一生”短得残酷,但那就是她的“一辈子”,如今旧情已逝,“一生”也尽。她就这么一级一级走向没有灯光的江水深处,当她的世界快要全黑时,一句“长伴旧情永埋葬”,使人无法抑制内心的酸楚。

  剧中最后的心理挣扎崩溃,投江后的长袖舞精彩绝伦,运用云手转身前抛、小五花双手双扬、单手抛抓、前平直双抛鹞子翻身、正反滑袖自转、单双手收袖等等,跳跃如脱兔,旋转如回风,伸展如奔月,下蹲如虚谷,疾徐之恰当,连接之巧妙,力度之准确,有情有“艺”又有技,不仅是“水”的氛围渲染,更构成了一个弱女子痛恨丈夫的变心,以及与旧情诀别的意象,极尽离形得似、以形写神之妙。难能可贵的是,张钰没有将水袖舞得刚烈火爆,而是鼓着内劲儿。赴死之人在临终那一刻因剧痛想必会涌出一丝悔意,从而本能地与死神搏斗,但已深溺江水的弱女子,纵有求生之心也是无奈,故而骤雨狂风般的迅疾之下,是气力渐渐不支的绝望。直至整个人的重心随着倾斜,蓄力发出最后一击,当代表着死神降临前的惊恐一击完成后,她瞬间伏卧在地,手臂指向远方……其爆发力之惊人、分寸感之洗练,准确地传达了人物的内心,直教“天地为之久低昂”。

  九死一生,钱玉莲遁入空门,修行十载。饱经风霜的她,身段、步法、声腔,都消褪了当年的灵巧,变为苍凉。她心底仍有对旧情的追念、对故夫休妻的疑郁。而十朋来庵荐亡,重新将她带到鲜活世界,深埋了十年的潜意识陡然冲破心房。她要“堂堂正正争原配”,这是她性格的一大飞跃。转而又打消见面的打算:“他纵肯垂怜,毕竟已招赘,情须十分情,岂能折半兑?”她要完整的情,否则宁愿洁身自好,貌似她在后退,其实正是飞跃中的深化。这些复杂的“反转”都在心里,张钰演来引而不发。其中表现出的暗流涌动的沉静、孤独无依的恍惚、强压不安的心焦、难以排遣的思虑,是表演引发的意境之美,是戏和演员的气质之美、演员对于细节的雕琢之美。好的演员,往往善于把这些平常的、几乎没有表演的地方演出新意、演出层次、演出细节。

  用尽半生守望纯情,因了两人的双向奔赴得以重逢。夫妻互诉衷情亮点多多:王十朋的扮演者陈超,从《见娘》一折中的舞袖跌跪、闻噩耗后的摔“僵尸”,到《荐亡》中的诚心以待,内心情感的起伏丝丝入扣。他的唱,吐字运腔紧贴戏剧情境和内心走向,自辩时悲愤交加、哭求时委屈惨伤,催人泪下,活脱脱塑造了一个“悔觅封侯”坚贞不渝的高士形象,强化了对“直求资财”的陈腐婚姻观念和强梁“榜下捉婿”恶行的无情鞭挞。

  前嫌冰释,最后的《团圆》,随着曲调的悠扬舒缓,张钰的表演多了几分妩媚,“夫君呀,你看这绿水因风颜面皱,青山为雪白了头,俺少年夫妻江湖老,最庆幸,青春长伴情长留! ”唱毕,张钰下意识地扭身拭泪,此前未曾见过的这一拭,应是演员那一刻的“妙手偶得”,这使得历尽沧桑后的喜极而泣,变得甚是可感。这样真切的五味杂陈,每个经历过苦难的人都曾经有过,这分明是对观众的最后一击。

  张钰的动作非常到位,她在唱“这绿水因风颜面皱”时眼光扫了一下前方,信有潺潺,在唱“青山为雪白了头”时,点指远处,放眼如黛。她的动作明晰俊逸,却不及当年涂玲慧饰演的钱玉莲天然从容,涂老师只虚晃了一个含笑看远,写意大气,足堪师范。此刻张钰换了一件鲜红的披,本意是表示喜事临门,艳极美极。可是世界上一切最好的东西,大抵是不留痕迹、灰灰淡淡的。30年前涂玲慧穿的披是淡粉色,恰恰给人绚烂之后归于平淡的隽永。

  30年的岁月淘洗,赣剧《荆钗记》已成经典,大家称赞这一次是致敬经典的成功演出。杰出作品就像是一条绵绵不断的金链,把更永恒的作品连接为一个完整的传统。现存的不朽作品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完美的体系,新鲜事物的介入导致作为体系存在的传统本身也在发生改变。传统是一个把“小我”包裹在内的“大我”,我们都在传统的掌心上,传统托举着我们、滋养着我们,而“小我”的个人要理性地对待传统,用自我意识和特定情感去加持、丰富,才会有一代又一代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