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油画:
在“无比活跃”与“无限庞杂”之间
栏目:聚焦
作者:张亚萌  来源:中国艺术报

  “改革开放后,绘画主要研究的是基础问题、如何提高绘画水平的问题。而今的油画界创作了很多历史画,其他面貌的作品似乎画得少了;这几年科技发展得非常快,互联网技术、影像与数码媒体的发展对油画创作也是有冲击的。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油画要如何发展?如何提高水平?前景如何?”中国美协名誉主席、油画家靳尚谊的“三连问”,促使业界更多地思考和研究油画发展的一些根本性问题——近日,由北京靳尚谊艺术基金会主办的“中国油画的语言特点及发展趋势学术研讨会”在京举办,创作者与研究者共论当代社会现实中以油画为代表的架上艺术。

  从“材质美”到“油腻感”

  “历经40余年的改革开放,社会全方位飞速发展,中国油画由现实主义这一重要地标向两端展开:一批艺术家探寻了源头的古典,另一批艺术家奔向现代甚至后现代,从此完成了中国油画从古典到现代的全方位探索,使得我们在今天拥有有史以来最多的油画人群、最宽广的绘画视野与最好的平台条件。”中国艺术研究院油画院院长、教授杨飞云说。在中国美术学院绘画艺术学院教授何红舟的观察中,中国油画这40年的发展是“两条轨迹”:“一条是改革开放初期至新世纪前后20多年时间内,中国油画对西方现当代艺术形式的模仿与再生——从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一直到装置与观念艺术,中国油画界的中青年艺术家都有所涉及,逐步形成了目前的新媒体、实验艺术等多种门类;另外一条路径展现的是中国油画承续油画传统精神的发展轨迹:一些油画家‘走出去’,面对西方经典进行油画语言的深入研究,从而形成具有新古典特征的中国写实油画语言与表现形式,同时注重表现形式的多样化与个性化,抒情与写意的油画形式得到发展。”

  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主任、教授张路江认为,徐悲鸿先生提出“尽精微、致广大”的理念,是希望在生活中诞生鲜活生动的画面力量,其“致广大”的目的是为了改变传统文人画审美旨趣的审美导向;而靳尚谊先生的方法论则是先“致广大”而后“尽精微”——从造型的广大处观察、从人物造型研究出发,从基础问题入手,将“致广大”语意与造型本体理念结合,扎扎实实地做造型功夫,形成了系统性的造型研究成果。纵观中国油画40余年发展之路,表现形式的多样化、思想观念的多元化已成为中国油画在发展中呈现出的总体特征;而油画语言的研究与主题性美术创作的推进,成为最近一个时期中国油画发展的主要方向,也将是形成中国特色油画的主要途径。

  在这样的“总体面貌”中,形态各异、不同主题的油画研讨及展览活动非常活跃,但在西安美术学院副院长何军等专家看来,活跃背后体现出的问题也显而易见:“在全球化的影响下,中国油画过度商业化使艺术家不免丧失艺术标准,原创危机使得作品模仿抄袭事件屡屡发生,一些作品过于照片化、卡通化……这些问题实际上体现了中国油画发展的危机——本体语言危机。”

  同样不容忽视的是,年轻一代的审美趋向正在发生着改变。“新媒体艺术展览吸引了众多年轻观众,他们喜欢的绘画可能更倾向于平面性、抽象趣味与卡通绘画,从收藏界的兴趣转向也能证明这一点。同时,我们每每提到的‘油画材质美’,在他们眼里可能恰恰是令他们鄙夷的‘油腻感’——我们这代人欣赏和追求的体积感、空间感、层次感、肌理感……对他们来说也许并没有令人兴奋之处。”中国美协副主席、四川美术学院院长庞茂琨说。

  数字图像时代特有的快速和躁动,不仅让受众拥有了更多文化消费的选择,也给画家的创作思想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迷乱,他们不得不拿出罕见的定力克服茫然和无措,也不得不以卓越的创造力应对绘画的边缘化和失语的危机。

  海平面上的太阳

  其实,在距今不到200年的近代艺术史上,绘画曾多次接到“死亡判决书”。“1839年夏天,在看到达盖尔发明的摄影术后,据说法国写实画家保罗·德拉罗什说出了‘绘画死亡’的断言。然而, 20多年后,日后被称为印象派的几个青年画家将强烈的色彩引入再现性绘画,以色彩语言的张力使绘画得以继续振作。不过再现性绘画终究是抵达了终点——塞尚、修拉、梵高和高更等人将绘画导向了非再现性的秩序、情感和素朴价值观的追求,为绘画的现代主义形式革命开辟了道路。很快,现代绘画在马列维奇的黑白方块中又走向了至上主义的理念,形式已趋向归零。”湖北美术学院绘画学院院长徐文涛回顾的“艺术史”,似乎印证了黑格尔的预言:“最大的可能是,艺术已经失去它真正的真理和生命,并且被运送到观念的世界。”

  艺术却从未真正失去真理与生命。中西方油画发展的历程都充分证明“危中有机”,或者说,中国油画发展的“危”“机”同在,对于主题性创作而言不啻为一件好事。油画在重大题材美术创作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真正体现了油画事业在当今文化建设中的地位,同时也为形成中国特色的油画确定了发展路径。

  “40年来,中国油画呈现出无比活跃的态势和无限庞杂的现象——繁荣与浅俗并存,困境与希望同在。绘画表现方式不断拓展,但审美标准仍有待重新确认。”广州美术学院院长范勃说。杨飞云认为,当代中国油画家似乎可以在古典与现代、抽象与写实的跨度之间自由行走、自主表达、任意发挥,但其实,艺术家在没有限制的自由环境中如何自处和自主地选择,变成了令人困惑的考验。

  “油画不仅仅是一门技艺,它是我们认知世界、认识自我的媒介,包含了人的生活体验与生命体验的世界观。油画作为一门语言,有其形式与表现的内容,但必须结合得体。因此,掌握油画语言需要得其要领:技近乎道、道近乎技,需要技道相映。”何红舟很确定,油画在不同的时代不管面对怎样的挑战,依然会有生命力,这是由人的生命力所决定的。

  “从文化理想到思想情怀,再到语言本体,艺术绝非是单纯的图式翻新,每一种视觉样式都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中表现出其哲学观念、情感体验、精神诉求和时代特征。可以说,近年来的主题创作使大家进一步深刻体会到艺术与历史、现实、文化和社会的内在联系,远远大于艺术图像之间的表象呼应。”庞茂琨认为,中国今天生动的现实,促使我们融历史与天地之精华,在吸收消化后生发出新的能量:“只要我们赓续中外优秀传统,用真诚之心拥抱未来全新的生活,以工匠之心发现和挖掘新的题材、新的形式,寻找新的精神体验,油画就会焕发出新的生命。”

  范勃认为,当下油画发展必然要依托于当代社会发展的现实语境、基于对国家形象的建构和国家叙事展开,现实主义的重大题材美术创作在新时代蓬勃发展,作为一种古老的绘画方式,叙事性绘画重获生机。当然,现实主义作为一种精神并不必然与写实风格画等号,表现性的风格或是材料的综合都可以成为现实主义的方式,叙事的方式也是可以多样化的,可以吸收其他艺术门类创造的成果。“历史告诉我们,中国人不缺乏文化才情,用世界一流的油画语言和高水准的表现形式画好中国人的情志、表现好中国审美和中国精神,是我们民族文化基因对时代的新要求。”杨飞云说。

  艺术家的思维,总在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之间寻找平衡。谈及所谓的“艺术没落状态”,上海美术学院油画系主任焦小健每每会记起艺术家安塞姆·基弗的话——他形容艺术是“海平面上的太阳,一会儿升起来,一会儿掉下去”。“艺术就是这样在两者之间生存:‘之间’,或许是一个能够帮我们走出困境的具有当下性的方向。”焦小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