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相通,美在自由”,既是我父亲张世英的一种哲学思考和理论主张,也是其对自己百年人生的概括和总结。尤其是我父亲的最后十年,更是这八个字的生动体现。
回想我父亲的最后十年,看得明白,活得通透,美得自由,心怀光明。王阳明晚年所说的“吾心光明”,黑格尔所说的“心怀日出”,司徒雷登所说的“像日落,死得灿烂、安详”,陶渊明所说的“忘怀得失,以此自终”,我父亲都真切体会到了。可以说,最后的十年,是其百年人生作品画龙点睛的十年,也是其百岁哲人历程中最美的十年。正因为他终于把人生看明白了,所以最后十年,他更有一种使命感,一种欲罢不能、笔耕不辍的激情。
人生的意义何在?人类的方向何在?面对一个物质虽极大丰富,信仰却日益贫乏,神圣性更被消解破灭的时代,我父亲却始终坚持在人类的困惑中求索,在精神的家园中寻找。他将人生境界分为四个层次:欲求境界,求知境界,道德境界,审美境界。他在晚年终于真正参透了,审美境界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审美自由应该成为人生的归宿和人类的方向;并且相信,在审美自由中,人们会重构一种更加真实的美的神圣性。这种参悟,使他有一种如同发现人生新大陆般的喜悦,使他对哲学的热爱有了一种更加坚定的使命感。
父亲为什么要强调万有相通,而不说万无相通?因为万有是千差万别的,只有“有”才存在差异、不同;有了差异、不同,是否可以相通,才能成为一个问题,相通也才有了意义。
随着当代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尤其是日益信息化、网络化、数字化,世界上的万有,正在变得越来越相通。因为世界有了万有之间的相通,人生的审美自由才有了更加充分实现的可能。如果各不相同的万有,彼此之间又都是各不相通的,审美自由就会处处受限,处处碰壁,审美也就没有了自由可言。
几乎所有伟大思想家都把自由视为人类的终极本性、终极目标、终极理想,无论是马克思、洛克,还是康德、黑格尔。所以才有“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但自由的实现却何其艰难!在欲求的境界中,自由不可能真正实现;在求是的境界中,自由也不可能完全实现;在伦理的境界中,自由更不可能充分实现。一个被“他人自我”包围着的自我,怎么可能实现真正彻底的自由呢?因此,我父亲认为,在伦理境界中,每个人对自由和自我的追求是有条件和边界的,只能是彼此的尊重、妥协和宽容,取其中道,必须“尊重他人的自我才有和谐”。
那么,自由在何种条件下才能真正实现呢?我父亲认为,只有在审美境界中才可以实现。审美境界是人生四个境界中唯一可以真正实现自由的境界。所以,审美自由被我父亲视为人生的最高境界。但其又必须以前三种境界的存在和发展为基础。
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审美境界,而且每个人的审美境界都可以是完全不同的、各异其趣的。每个人心中都可以有自己的“哈姆雷特”。有了审美自由,一个人就可以进入他人的“自我”并与之“相通”;一个人在有限、唯一的人生中,就有可能在审美自由中“活出”无限的、千种的人生。
在我父亲看来,万有因为有了差异,才有了“美”,或曰才有了审美对象。五彩缤纷的大自然,千差万别的物质世界,都不过是为了人生审美自由而准备的创作素材和原始材料。我们走过的世界越多,经历的事情越多,看过的故事越多,学到的知识越多,审美自由的范围和空间就越大,审美自由的内容也就越丰富。
每个人的审美境界都是最个性、最自我、最差异、最不同的;但又是最自由的,最不会被他人自我侵扰的;同时,又是彼此可以相通的。什么人都可以阅读小说《红楼梦》,都可以欣赏希腊雕塑《维纳斯》,都可以观看电影《卡萨布兰卡》,这种审美相通是可以超越国家、超越民族、超越时代、超越宗教、超越意识形态的。应该说,审美自由本身就是万有相通的意象显现。
实际上,人和动物的真正区别就在于审美。我们不能说,动物没有欲求的“境界”,动物没有求是的“境界”,动物没有伦理的“境界”,但我们可以说,动物没有审美自由的境界。
据动物学家研究,动物是不喜欢照镜子的,只有人才喜欢照镜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照镜子就是苏格拉底所说的“认识你自己”的开端。镜子中的镜像,其实就是一种审美形象,就是审美意识的开端。所以,我想说,一方面是劳动实践创造了人,另一方面也是“照镜子”这种审美行为创造了人。
我们会发现,人类在心底,其实并不都是按照实用原则来构建自己生活的世界,而是更喜欢按照审美自由的原则来构建自己生活的世界。欧洲的教堂,中国的庙宇,都是最美的建筑,也是人类最用心去建造的建筑。现在的汽车、手机,不断迭代翻新,都在越来越时尚化、审美化。时尚化也是审美自由的一个重要原则。
人生的终极意义究竟何在?按我父亲的理解,人生的终极意义就在于审美自由,就在于对自己人生的审美,或者说对自己的人生能够完成审美。人类起源于被迫的劳动,即身体上的奴役;回归于自觉的劳动,即审美上的自由创造。人应该把自己的整个人生当作自己的一个最大作品和最大创作。所以,我父亲最后一次参加大会演讲的主题就是,“做一个有诗意的自由人”。
我父亲认为,在与西方文明、世界文明融合的过程中,中华文明将来对人类文明的最大贡献,就是这种对审美自由和诗意人生的崇尚。在我父亲的诸多著作中,有一本书名为《觉醒的历程:中华精神现象学大纲》,论述了中国历史上那些具有自我之独立人格、自由之求索精神的卓越人物,对审美自由和诗意人生的追求与实践。我认为这是一本尚未被人们真正重视、价值被低估的学术著作。在这本书中,我父亲对上述观点作了比较充分的阐述,值得人们进一步研究。
在写完并出版了他的最后一本学术著作《中西哲学对话:不同而相通》之后,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2020年去世前的最后一个月,他更有一种使命完成,花已绽放,花该谢了的感觉。有一次他躺在床上对我说:“我不想再活着了。”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哲学家,已经没有什么非说不可,不吐不快的东西了,也没有什么遗憾未做的事情了。我劝他,大家都希望你活到明年“5·20”,过一百周岁的生日。他问我,还有多长时间?我说还有八个多月。他默默微笑地点了点头。
此刻,死亡对我父亲来说,已是一种轻松的意识和话题。有时候,人想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求生欲望会很强;但有时候,人想死又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当死亡被赋予了某种审美意义的时候。死了才能如释重负,回归自然,死了才能不“以心为形役”,死了才能写上句号,完成自己的人生作品。
父亲的弟子和朋友们都说:张先生不仅是一个思想深邃的哲人,而且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有趣”两个字非常形象,尤其是最后十年,在我父亲身上体现得更加充分。正所谓,一个相通万有,懂得审美自由的人,才能成为一个不畏生死,快乐有趣的人。我父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的百岁人生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