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收到马识途先生出版的著作《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 。这本书基本上是马老在电脑上写出的。但因用电脑写作,马老本就不好的眼睛出现问题。为了继续创作,他专门到华西医院打针治疗,但医生给出的建议是要尽量少用电脑。所以后来一部分书稿,马老是用笔写完的。2017年初春,马老在成都完成初稿,当时书名暂定为《人物印象——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 。2018年10月,马老到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个人第三次书法展时,曾与我谈起此书,说他写了一本追忆故友的书,大概有30多万字,还在出版社编辑。我当时便很期待这本书,跟马老说等书出版了,一定要把手稿捐给我们文学馆。马老笑着答应了。
翻开这本书,我首先很认真地阅读了该书后记。在后记中,马老诚挚地写道:
“这本书呈献在读者面前,已经浪费了大家不少时间,不想再啰嗦了,只是有几点说明:一,列入这本书的人物,全是去世了的;二,这些人物都或多或少曾经和我有点关系,至少是我认识的;三,我写的都是我回忆得起来的事实,或者偶有错误,我无法去查对了;四,最后还想说一句,又一度想学巴金,我说的是真话。 ”
看来这又是一本马老说真话的著作。说真话,不易,但却非常重要。因为讲述者的“真话” ,将会为中国的历史、中国的现当代文学史留下极为珍贵的史料。
《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共分五卷:文人、友人、亲人、凡人、洋人。
在第一卷“文人”篇中,马老深情回忆了自己曾经见过的鲁迅先生,与自己有过交往的郭沫若、周扬、巴金、冰心、阳翰笙、张光年、韦君宜、闻一多、吴宓、汪曾祺、夏衍、曹禺、刘绍棠、黄宗江、曾彦修、周有光、李劼人、李亚群、何其芳、沙汀、艾芜、周克芹、车辐,还有自己一直想见却未曾谋面的杨绛先生,共20余位文坛名家。这些名家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都是赫赫有名。
开篇马老便出手不凡,他讲述了自己两次见到鲁迅先生的情景。当今中国文坛能见过鲁迅先生的,应该已是屈指可数;还能亲耳聆听鲁迅先生的演讲,更可以说是荣幸之至!鲁迅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和民主战士,他不仅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参与者,更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他被公认为中国现代革命文学的旗手,毛泽东主席曾评价:“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两次与鲁迅相见对年轻的马识途影响至深,用他自己的话就是:“我虽然只看见过两次,却一直是在我的人生途程上立着的一块丰碑, ……鲁迅是中国的脊梁骨。 ”
在其后讲述巴金先生时,马老高度评价了巴老的人格魅力和文学品格:
“巴金一生别无所有,只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支犀利的笔。他用这颗心和这支笔,曾经为中国人民的苦难而痛哭,为中国人民的解放而战斗,为中国人民的心声而欢呼。当中国人民遭受挫折的时候,他负罪式地进行深沉思索和灵魂的拷问,告诫人们不要忘记教训。 ”
他还深情回忆了巴老1987年回家乡成都的往事,尤其提到当巴老在参观老友李劼人故居时,曾写下过这样一句让人“涕泪欲出”的话语:
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三日巴金来看望仁兄,我来迟了!
在该文最后,马老写下了一句极为中肯的话:“而今而后,我仍然要努力说真话,不说假话,即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
在第一卷,马老还提到了著名女作家杨绛和“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我因征集工作与两位老人结识,并成为他们的忘年小友。在与他们的交谈中,我都曾向他们提起过马老,因为他们都是我认识的高寿名家。杨绛先生说她知道马老,但没见过。看了马老《走在我前头的老作家》一文,我才知马老很想结识杨绛先生,“一代才女、散文家杨绛,是我久所仰慕的,却无缘一睹风采” 。如果当年马老数次来京时,我多问一句,也许我还可以促成两位百岁老人的相见,这可能又是一段文坛佳话。周有光先生则是马老敬重的老友,马老对周老印象极为深刻。他评价周老“语多幽默机智,言人之未能言,言人之未敢言,使我大开脑筋” 。看到此文,让我想起两位老人2011年见面的场景。那次见面,我曾居中联系。两位老人所谈话题,让我感受极深,受教良多,直到现在那时的场景我依旧没有忘记。
在第二卷“友人”篇中,马老写了31位自己印象深刻的朋友,他们有马老当年从事地下革命工作的战友袁永熙、罗广斌、黎强、何功伟、陈俊卿等人,有自己钦佩的女性朋友舒赛、王德伟、凌起凤,还有自己至今印象深刻的启蒙老师陈孟仁、卢诗于等。
在第三卷“亲人”篇中,马老追忆了三个他的亲人。第一个是自己在西南联大的老同学、好战友、亲妹夫齐亮,第二个是自己第一任革命伴侣刘惠馨,第三个则是自己第二任妻子王放。在《舍身救地下党员》一文中,马老讲述了齐亮与自己一起在西南联大从事地下革命的往事,回忆了齐亮在重庆、成都和监狱中与国民党反动派进行坚决斗争的故事,以及他与自己妹妹马秀英的爱情。文中最后,讲到齐亮在重庆地下党组织被破坏时依然冒死去通知同志转移。有人问: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使烈士们视死如归?文中的答复是:信仰,就是坚定的革命信仰。马老的总结则是“人无信仰,生不如死” 。在《伟大的革命战士和母亲》和《刻骨铭心的往事》中,马老先后深情记述了自己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位革命伴侣,他们都是因共同的信仰而走到一起,在革命斗争中他们相互鼓励、相互扶持。正因为有了她们的爱与支持,马老对于革命信仰更加坚定,对于革命事业更是充满希望。在追忆刘惠馨烈士牺牲时,马老这样写道:“她毅然转过头去,按照一个共产党人那样,高昂着头,走向刑场去了。 ”几十年后,当追念妻子刘惠馨时,马老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能够告慰于惠馨的是:我并没有背弃我们的共同理想,我和其他同志一起继续举起她留下的红旗前进,终于胜利了,‘那个日子’真的到来了。 ”读到这段话,让我想起2021年7月1日,当马老在成都家中收看完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直播时,他亲笔写下的一句话:“我是马识途,我今年已经进入107岁,我是1938年入的党,我在入党誓词所许诺的义务和责任已经实现了,我无愧亦无悔。 ”
在追忆妻子王放时,马老不仅写了王放在成都与自己一起从事革命工作时的忘我精神,“王放打开收音机,戴上耳机,去捕捉延安新华电台的女高音,不断地在纸上写出让人振奋的字眼,然后编、撰,刻蜡板,搞油印,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弄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 ,而且还讲述了自己在傍晚创作《清江壮歌》时,妻子王放对自己无微不至地关心与照顾。即使在她身患重病时,她依旧对身处漩涡的丈夫给予极大的安慰,“我们的历史是我们自己写的,谁也没有办法篡改的” 。
在第四卷“凡人”篇中,马老写了《郭德贤和邱嫂》 《王叔豪和姚三妹、郭嫂》《高奇才》 《大老陈》四篇文章。在文中,马老讲述了自己身处险恶环境时,七个普通人曾对自己的重要帮助。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可能马老早已被捕入狱,其人生路便不是后来这般。由此,马老也深深地感受到: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善良的人们,中国的革命、中国的建设与发展无论遇到怎样的挫折与困难,也都会顺利地进行下去。
在第五卷“洋人”篇中,马老写了自己在成都从事革命时,遇到的曾给过自己巨大帮助的加拿大籍教师云从龙。还有一位是新中国成立后,自己在成都结识的日本“杜甫迷”松村谦三,以及上世纪40年代自己在西南联大读书时结交的几个飞虎队队员。
我用了三天时间把这本书从头至尾全部读完。全书共24万多字,近300页。在字里行间中,马老用自己的笔深情讲述了他在百年岁月中所认识的、所结交的、所遇到的那些让他钦佩与感动的朋友、亲人。这些人中有的是已进入历史的大家、名家、英雄、烈士,而有的则只是籍籍无名的平民百姓,但他们都一直鲜活地存在马老的记忆中。虽已百岁,但马老的记忆还是那样的清晰,他笔下的人物还是那样的鲜活,他笔端流露出的情感还是那样的真挚与热烈。书中所写有大事、也有小事,但居多都是些小事,但正是这些小事让我们看到了那些朋友的可贵,也正是这些小事让马老的人生是那样的精彩与传奇,让历史变得更加完整与真实。
这本书,是一位百岁老人对自己往事的追述,但更是一部对中国这百年历史的一个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