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脉与流域的文化共生
金宁(文艺研究杂志社社长、主编)
说起长江,我想到“水脉”与“流域”这两个概念。科学上有其严格的解释,而我只是尝试形象化的描述:江河水脉是一条主线,包括了若干条分支线;是纵贯线也有曲折线,有分流亦有交汇;而其所流经、灌溉的两岸开阔的大地就是流域。常被论及的长江经济带,以我的理解,“带”就是对水脉与流域的概括。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若简单区分:水土之“水”,就是流经的路线,水土之“土”,就是润泽的区域;而生活其中的人,既是文化的创造者,也是文化的承载者,在水土中生长,在文化中化育。
经济有其辐射带,文化有其辐射区,而且更加宽广。长江流域的文化深厚博大,有价值的历史遗产在不断发掘中,其与今天文化中国、文化长江的因果关系、基因关系、哺育关系应该得到更深入的揭示,并在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中获得更新的力量。
1991年,《文艺研究》和湖北、湖南两省文联在武汉联合举办了首届中国楚文化研讨会,讨论楚文化的历史及其在文艺上的地位和作用,包括与当代文艺的关系。三十多年前的这次研讨有两个重要背景:一是上世纪30年代之后不断的考古发现,重新发掘并科学判定了楚文化艺术的价值,进而展开对长江流域文化的进一步探索;二是在改革开放新时期,湖北当代艺术异军突起、蓬勃发展,重新接续了文化的雄强之气与厚朴根脉。应该看到,黄河文化中心论,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以楚文化为重要源头之一的南方文化、长江文化,这一情况在此后三十年中获得了很大改观。
长江不仅在我们的地理感知、日常经验与知识世界、生活世界中,更在我们的文化自觉与当代文化建构中。文化有其传承,有其母体和基因,也有其“水脉”与“流域”,它的艺术前史、文化基因都将发挥作用。浩瀚长江水脉绵长、流域宽广,发掘、研究从古到今风姿多变的与这一水脉、流域共生的文明形态并延续它,是文化自强的应有之义。长江文化必将迎来大的发现、大的发展、大的创造。
长三角一体化对文学生产方式的改变
汪政(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长三角一体化作为国家战略显然更多的是从经济角度来设计的。但是,不管是从历史唯物论还是从当今经济在社会全面发展中的地位说,这一构思及其实践对这一区域的影响都将是全面而深刻的,文化自然不能置身其外。
观念的改变将带来视野的改变,带来文学生产方式的改变。这种改变是深刻的、全方位的。在一体化的驱动与暗示下,文学写作的文化背景会发生变化,作家的视野将会不断超越或大或小区域,而将其置身于广阔的时空,其创作半径将大大延伸,这对地方性写作的影响可能是根本的。更重要的是面向未来,作家们将在长三角经济与社会的飞速发展中汲取题材、淬炼主题。一体化是一股巨大的力量。这一力量让我们看到的不仅是经济生产模式的改变,不仅是人际交往的改变,不仅是生活方式的趋同,更本质的是身份的认同与情感的交融。文学不得不在这些层面安排故事、塑造人物、设计冲突,不得不在这样的观念下描写人们的情感心理、社会风尚与时代精神,并在此基础上对社会的各个层面展开深入的思考。
我们还应该看到一体化格局对文学生产方式与生产规模的改变。要知道,如今的文学生产方式已经不是古典时代,正如同单一的、个体的手工方式已经不可能支撑现代经济生产一样,现代化的文学生产及其延伸开发已经越来越规模化、工程化了。网络文学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它已经是一种合作性的、综合性的生产方式,至于文学向下游产业的延伸更需要合作、开放与规模化。必须明白这样的现实和趋势,如果文学生产的边界依然停留在传统的纸质传播,那它“头部”的、第一生产力的性质与作用就没有发挥出来,它的供给侧改革就没有到位。文学作为资源的作用与功能就在于它在不断开发中所产生的效应。而这种效应的产生又是以文化产业的发展为基础的,是以现代科技为保障的,这恰恰是长三角地区的优势。地区的协同发展会自然产生新的分工、新的合作与新的文化产业模式,它将使长三角文学产生不可估量的社会、经济与美学效能。
长江文化的审美精神
——兼评刘醒龙的长篇散文《上上长江》
黄发有(山东省作协主席,山东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长江文化是流动的中华文明。长江文化博大精深,我结合阅读刘醒龙的长篇散文《上上长江》的体会,谈谈一孔之见。
首先,天人和合的原质之美。长江文化的本色之美,就像江边的草木一样生生不息。刘醒龙的《上上长江》是一种原生态写作。诞生于劳动中的艺术形式散发着汗水的味道,以不同形式对抗沉重的生存压力,体现出一种顽强不屈、明月入怀的朴素的美学精神。长江流域各地的民间艺术,都贴近老百姓日常的喜怒哀乐,活力充沛的民间土壤为中华美学精神的传承与创新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滋养。
其次,文脉绵延的生生之美。长江造就了贯通巴山蜀水、荆楚大地、江南水乡的千年文脉,是中华文明具有标志意义的文化象征。方东美认为“生生”一个方面代表生命,另一个方面代表创造。而生命与创造的联动使得美的发生与发展成为一个绵延不息的动态过程。长江文化的生生之美是以生命的活动和活动的生命为基础形成的审美精神。
在《上上长江》的“醉翁亭遇王黄州”中,刘醒龙奔着欧阳修去寻访醉翁亭,却邂逅了另一位被贬为滁州太守的王禹偁。关于李白,刘醒龙在李白墓前追忆诗人晚年的穷困潦倒,感受伟大的诗人内心的苦与痛,体会他们如何“将苦难变成传说”,感念他们“用非苦难的方式留给千秋万代的真理人性” 。长江文脉就像江流一样纵横交错,不同代际的文人星月相映,他们各不同的生命轨迹、审美追求,为文学和文化带来丰富性和多样性。
再次,恢弘勇毅的正大之美。长江文化是奔放雄奇的巴蜀文化、浪漫飞扬的楚文化、开放包容的江南文化的复合体,氤氲着浩然之气。从虎跳峡到三峡,险峻的环境磨炼出在水上江边谋生的民众刚勇的气质。
刘醒龙在写到黄石的“汉冶萍”时,揭开了“汉冶萍”那噩梦一样的耻辱历史。刘醒龙沉痛地意识到:“侵略者最为得意的肯定是文化的奴役,文化的奴役则表现在文化的自卑里。”濡养文化的浩然之气,就是要捍卫文化的独立性,以文化的自信自强激发文化创造的活力。
文明进程中的长江流域楚乐舞艺术
李幼平(武汉音乐学院副院长、教授)
波涛汹涌出三峡,激情澎湃奔大海!长江流域的楚乐舞艺术因为楚人、楚国、楚文化而载入史册,南中国地区的楚文化因为楚歌、楚乐、楚舞而独领风骚。
如果说一百年前对长江流域楚文化浪漫风格的认识,多源自楚辞等文献的文学性描述的话,那么,近当代考古发现的金石之声、“非遗”传承的钟鼓楚乐,尤其是失载两千多年一钟双音的伟大创造和自成体系的音乐理论,以及美轮美奂的乐器制造、诡异绝艳的乐舞图像,不断揭示长江文化深厚的精神底蕴与当代价值,为我们重新认识楚文化的浪漫,特别是在中华文明进程与当今社会文化建设事业中所扮演的角色,提供了永不枯竭的文化资源。
从斫木为琴的炎帝神农,到演绎千古佳话的伯牙子期;从制作陶铃陶响器的屈家岭故人,到作持皇皇65件青铜编钟的曾国国君曾侯乙;从屈赋楚辞中的细腰长袖宴乐歌舞,到吴歈蔡讴和唱郢都的下里巴人;从漆木青铜器铭刻墨书的乐律理论和楚简中的音乐文献,到墓葬出土的均钟律管与文献记录的引商刻羽杂以流徵等旋宫转调实践;从送和婉转的荆楚西声竹枝女儿,到跳丧摆手三声为腔的荆楚遗风……论及楚文化,一定绕不开楚乐舞!谈起楚乐舞,一定会津津乐道于荆楚艺术的浪漫气质与人文情怀,一定会感叹于近当代楚文化考古研究工作中不断获得的惊人发现,一定会沉浸在楚风浓郁、楚情依旧的荆楚地区非物质文化财产传承、创新与乐舞艺术实践活动中。
肴羞未通女乐罗、涉江采菱发扬荷,宫廷震惊发激楚、陈钟按鼓造新歌,二八齐容起郑舞、吴歈蔡讴奏大吕……《招魂》记录的楚国祭祀场面,完全就是一幅南北东西、歌乐鼓舞的文化交融图画。而考古发现的音乐文物、乐舞图像,则十分具象地展现出楚文化浪漫而不失理性、规范却又特色鲜明的面貌,为认识轴心时代中华文化二元耦合、多元一体的历史进程提供了十分宝贵的实物史料。比如,《周礼》记载的竹类编管乐器排箫,楚墓出土的却是用片状石头打孔而成——它既模拟了排箫竹管编列的外形,更展示出先秦楚人极为高超的石质打孔技术与科技能力。同样是石磬,在两周时期中原地区几乎均为素面,而江陵纪南城出土的却是彩绘编磬——磬体表面先浮雕再绘彩,将凤鸟图案拆散之后重新组合,体现出鲜明的浪漫气质。而楚墓独有的虎座凤鸟架悬鼓,则早已成为楚文化的醒目标志。
中国电影的长江意象及其美学意蕴
孟君(武汉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自中国电影诞生以来,电影中的长江在不同的时期、被不同的电影创作者加以多元化的描述,并产生了影响深远的美学价值。
中国电影对长江的叙述形成了三种类型的意象:一是作为物质环境的长江。作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长江自西向东横贯中国中部,漫长的地理轨迹使得长江具有参差逶迤的特征。电影中的长江既有《渡江侦察记》中湍急凶险的遒劲之态,也有《长江图》中蜿蜒流淌的柔美之姿,是有创造力、有生命力的崇高的自然意象。二是作为人文景观的长江。电影是都市神话,讲述无数都市家庭的悲欢离合。长江流经重庆、武汉、南京、上海等众多城市,电影史诗《一江春水向东流》将长江塑造成诗意的、浪漫的意象,使之成为中国历史大转型节点的时代象征。三是象征现代化进程的长江。电影与中国现代社会的发展同步,一方面呈现了自《狂流》以来几十年对革命的、政治的长江意象的描写,另一方面也在《巴山夜雨》《三峡好人》《失孤》等电影中展开了各种世俗的、社会的长江意象书写。
在一百多年的中国电影发展进程中,长江意象经历了三个阶段的发展和衍变。在民国时期的电影中,表现辛亥革命时期的纪录片《武汉战争》开启了长江的视觉影像,《一江春水向东流》达到高峰。在新中国至新时期电影中,长江影像主要通过革命战争题材电影表现,包括《渡江侦察记》《渡江探险》《突破乌江》《金沙江畔》《九龙滩》等。新时期以来,中国电影中的长江影像最为丰富,《巴山夜雨》《大渡河》《巫山云雨》《江城夏日》《日照重庆》《长江图》《南方车站的聚会》《人生大事》《你是我的春天》从不同角度表现不同形式的长江。
上述不同阶段的电影作品中的长江意象产生了丰富的美学意蕴。革命战争题材和社会变革题材的电影塑造了革命的、意识形态的美学,弱故事、强情绪的影片孕育了诗意的、浪漫主义的美学,表现长江流域的人与社会的影片则形成了真实的、现实主义的美学。总体来说,中国电影中的长江意象有别于其他艺术门类的美学特征,它是精神的、现代的和视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