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想象北京人艺未来的样子,20年后、30年后、50年后的样子。2022年是北京人艺建院70周年,而2052年,人艺将迎来自己的百年院庆,那时的人艺将是什么样子呢?”北京人艺院长、著名导演任鸣曾在2020年6月,北京人艺院庆68年之际写下这样一封《给人艺未来的信》。在这封十分动情的信中,他曾畅想北京人艺百年院庆之日,如果他还幸运健在的话,应该已是一位92岁的老人了,“我会虔诚地在剧场前向这座伟大的剧院鞠躬。感激它给话剧带来的一切骄傲和荣光!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我希望人艺永远保持自己的风格、自己的精神,走属于自己的艺术道路。人艺永远是中国最具特色和气质的剧院,是一个诞生众多经典和大师的剧院。”
受家庭影响,任鸣自幼对文艺产生浓厚兴趣,18岁时便立志做戏剧导演。1982年,他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1987年至2022年,任鸣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即来到北京人艺工作,在这所独一无二的话剧院中生活工作了整整35年。他曾是北京人艺历史上最年轻的副院长,1994年年仅34岁的任鸣就任副院长,曾与北京人艺老院长曹禺一同共事,两人年龄差距50岁。2014年,任鸣成为北京人艺第四任院长,最后的8年时光,他导演、院长一肩挑,倾力擘画剧院发展蓝图,兼当领航者和建设者,带领剧院在守正创新中不断前行,为人艺发展书写新的篇章……北京国际戏剧中心落成使用、人艺五年发展规划制定实施,剧院发展呈现出新面貌、新格局。在很多场合任鸣都曾深情地表示,“我是人艺的儿子,人艺塑造了我,我在人艺成长,没有人艺,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大学时期的任鸣
6月12日下午北京人艺建院70周年院庆直播的访谈上,任鸣曾特别感怀道,“能成为人艺人,此生足矣!”当晚,集合最强阵容的北京人艺院庆版《茶馆》8K高清直播吸引了全网5000多万人次观看。6月19日19时29分,距离北京人艺建院70周年院庆日仅仅过去7天,刚刚主持、参加过北京人艺建院70周年座谈会、院庆直播和学术研讨会等多场纪念活动的任鸣溘然长逝,享年62岁。他的谢幕方式如闪电般迅疾,噩耗突然传来,令很多人猝不及防、难抑悲痛、扼腕叹息。无数戏剧爱好者在网络平台自发悼念,表达哀思。院庆之际,北京人艺的舞台上近期先后上演的三部大戏《阮玲玉》《名优之死》《哗变》均是任鸣导演的,在排练厅里,在办公室门前,他的同事伙伴们泪落如雨,沉痛怀念他们的好院长、好老师、好大哥。
7月12日,是北京人艺70周年院庆大戏《哗变》在首都剧场举行的本轮最后一场演出。当天上午,在剧院一楼排练厅召开了任鸣同志追思会,大家共同追忆任鸣生前艺术创作、剧院管理及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缅怀他短暂又不平凡的一生。“任鸣同志猝然离去,曾经一幕幕真实的、温暖的场景浮现在面前,令人艺人无限痛心与怀念。”北京人艺副院长周彤表示。在北京人艺党组书记王文光看来,“任鸣是一位好导演、好院长,更是一位好人。‘斯人虽逝,风范长存’,任鸣院长说过‘导演应该活在作品里,作品应该活在观众心里’‘戏在,就会说话’,从这一点上讲,他并未真正离去。任鸣院长的作品常在,他就没有与我们告别。”
欧阳山尊和任鸣
任鸣用一生践行了自己的座右铭“一生只干一件事。”他在近40年的艺术生涯中导演了90余部戏剧作品,距离其曾希望的导演100部作品的目标仅“一步之遥”。1995年,任鸣因导演话剧《北京大爷》一举成名。演出成功后,他到北京医院看望已是85岁的老院长曹禺,曹禺握着他的手说了三句话,“戏是演给观众看的,戏要让观众看得懂;要坚持人艺风格,但也要发展创新;要好好学习北京人艺总导演焦菊隐的作品。”这三句话成为了任鸣坚守的艺术信条,也让他长时间思考如何去传承、发扬北京人艺的风格。他在“新京味儿”话剧创作上不断实践、深入开掘,从《北京大爷》《全家福》到《莲花》 《甲子园》《玩家》,他敏锐把握时代精神图谱和人民生活变迁,对北京百姓的精神追求、文化禀赋、典型性格等予以生动刻画、立体成像。他同时致力于研究东方戏剧美学,从《我爱桃花》《知己》到《我们的荆轲》《司马迁》《名优之死》,在戏剧民族化的基础上,不断拓宽囊括东方审美体系的东方戏剧美学。他继承经典努力创新,从《日出》到《哗变》 《油漆未干》《榆树下的欲望》《朱丽小姐》,致力于挖掘中外经典作品与当下时代的共鸣,深剖经典内核,赋予其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任鸣导演艺术论》一书作者、《文艺报》新闻部主任徐健认为,“任鸣导演戏品如人品,质朴、真实、稳重而通透,走近任鸣,不仅是在走近一位有思想、有定力、有信心、有追求的艺术家的精神轨迹与艺术探索之路,更是在走进一个时代,进而发现时代与戏剧、时代与它的同路人的深层关联。”
任鸣在首都剧场
2003年,任鸣主动请战,冒着疫情风险投入创作,并带领剧院主创人员深入街道体验生活,于是有了表现抗击“非典”的话剧《北街南院》。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正准备带队出国演出的任鸣从机场回到剧院,火速率领主创人员赴四川地震现场体验生活,于是有了当年推出的反映抗震救灾的话剧《生·活》。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之后,任鸣再次任导演,推出了讲述全民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话剧《社区居委会》……他将灾难面前的普通百姓故事予以艺术呈现,生动鲜活、感人至深。2021年,话剧《香山之夜》作为向党的百年华诞献礼的作品,为中国话剧的民族化作出了又一次有益的尝试,实现了对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的创新表达。话剧《香山之夜》也是任鸣导演的最后一部作品。
2018年至2021年间,任鸣先后当选第六届北京剧协主席、第九届北京市文联副主席、第九届中国剧协副主席、第十一届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履职期间,他积极参与文联和剧协的各项工作,为凝聚、团结、服务、联络戏剧艺术家,培养戏剧人才,打造戏剧品牌,推动戏剧事业蓬勃发展做了很多事。“台上台下都是乡亲,戏剧就是回故乡。”中国剧协主席、北京人艺原副院长濮存昕十分赞赏任鸣写过的这句话,他分享了从上世纪80年代与任鸣开始共事,他们彼此坦诚、互相影响的一些往事,“任鸣院长将生命奉献给了舞台,是真正信奉‘戏比天大’的人,是拥有戏剧理想的导演,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北京剧协副主席杨乾武认为,“任鸣在北京剧协主席的岗位上做事有主见,实事求是,埋头苦干,一个导演将自己的艺术追求和创作成就与一个剧院的传统全部融为一体,这是任鸣对中国戏剧事业作出的独特贡献。”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中国剧协分党组书记、副主席陈彦则讲述了他与任鸣交往中的一件小事,“2021年中国剧协在武汉举办第十七届中国戏剧节,其中的中国戏剧导演艺术高峰论坛请任鸣院长来,他非常重视,和我们一起开会讨论,那时他的身体已不大好,我们很担心他的身体,商量给他买一张头等舱的机票,但任鸣坚决不同意,怎么都不答应。后来还是坐经济舱去到武汉,这让我们都很感动。”
曹禺和任鸣
和任鸣曾共事过十余年的北京人艺原党委书记马欣十分动情地谈道,“年轻的任鸣踌躇满志走进北京人艺之时,正是包括人艺在内的中国话剧事业从巅峰逐步下滑甚至落入谷底的时候。那些年,追随着老前辈明确的方向,他从谷底奋力爬坡,他有过工作挫折,遇到过各种困难,也受到过误解,甚至有很多的苦恼、很多的委屈,但是他没有气馁、没有退却,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走自己认准的路。”当年张和平卸任北京人艺的院长,把接力棒交到了任鸣的手中,回想起任鸣,张和平眼前浮现出任鸣使用的一个老款翻盖手机的情景,他断定这个手机没法使用微信,这使得不少人感到纳闷,使用这样的手机会不会造成信息和观念上的落后或不畅,现在想来他终于明白了,任鸣是希望把自己的心永远放在人艺的舞台上,永远放在北京人艺的排练厅里,永远放在他一直追求的戏剧世界里。
北京人艺副院长冯远征1985年和任鸣相识,当时冯远征经常去中戏的宿舍找任鸣聊天,1987年,任鸣进入北京人艺工作,两人正式成为了同事。冯远征记得很多年前,任鸣和他闲聊时曾说,“远征,你是守着相爱的人,干着心爱的事,这就是你的幸福”。“其实这不仅在说我,其实也是在说他自己,虽然他走得比较早,但我相信他这一生都是幸福的。大家都说他在排练场上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我觉得这就是幸福的表现。”冯远征忘不了70年院庆直播结束之后,任鸣约他在办公室里聊天,那也是二人最后一次畅谈:“他说忙完70周年院庆之后,他应该可以退休了,他说我们都是幸运的人,刚到剧院时他就想做一名导演,而我就想做一名演员,没想到走到今天会有这么多的荣誉放到了我们的身上,应该感恩。”在北京人艺一级演员吴刚眼中,任鸣是一个好导演、好哥们,也是一个善良天真的大男孩,“我非常信奉的两句话,一个是认真,一个是坚持。认真改变自己,坚持能改变命运,不是有了希望才要坚持,而是坚持才会有希望,任鸣都做到了。”吴刚说本轮《哗变》演出的最后一场,是为任鸣而演,他是北京人艺这个舞台忠实的坚守者。
于是之、刘锦云、赵崇林、谭宗尧和任鸣
任鸣为剧院培养“承上启下”人才队伍倾注大量心血,始终坚持剧院的未来在青年,主张大力培养艺术人才与创作新经典结合,鼓励青年创作人才在舞台实践中勇敢创新、大胆尝试。北京人艺青年导演闫锐回忆,就在任鸣老师去世的前两天,他虽然身体十分疲惫,但还是提前十分钟到了《名优之死》剧组的排练场,做此次复排的导演阐述。“他排戏讲戏时,从来不给演员说理论、观念、概念和那些虚词,都是举实际的例子,用那些生动而鲜活的语言来帮助演员更好地完成角色。”闫锐十分痛心地谈道,“我们再也见不到排练场上激情澎湃的任鸣老师,见不到生活中那个高个子,走路不急不缓,永远面带微笑,拿一把扇子,揣着翻盖手机,拎一个帆布包,包里有用纸巾或塑料袋裹着两块馒头的大导演、大院长。《名优之死》也于不久前完成这一轮的演出,‘活着就是为了唱戏’这句台词,是任鸣老师拎出来的,他是用生命来投身创作的。我们深深怀念他!”
本版图片由北京人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