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寿光先秦刻石
2021年,寿光市文旅局启动碑廊提升项目,欲将存放在仓颉祠和贾思勰祠院内的石刻整理展陈。寿光市博物馆馆长袁庆华与笔者先期进行察看时,仓颉祠墙角处躺着的几块“怪石”引起了笔者的注意。说它们怪,不是因为它们造型奇特或雕刻精美,而是表面没有任何图案、文字等“故事”。在满是画像石、佛像、石碑的院子里,它们的普通自然显得怪异。袁馆长说,那些石头早在他进入博物馆工作时就已经在那了,好像是20世纪80年代末,博物馆原馆长贾效孔从寿光与青州交界的弥河滩上拉来的。袁馆长还提醒说,上面应该有图案,整理时要留意。
施工开始后,笔者让司机先把它们运到宽敞处,然后吊起一人高,一块块一面面逐一进行分类、辨认。这些大小、形状差不多的怪石共有六块,大体呈长方形,表面都有面积不等的人工凿痕,其中一块有明显的图案或文字。将上面的泥土擦洗干净,活脱脱一只梅花鹿跃然眼前。这块刻有鹿的石头,除左侧有面积较小的凿痕外,其余均为天然,接近平面。石高102厘米、宽79厘米、厚51厘米。在一面光滑较大的自然平面上凿刻有一只鹿,画面高31厘米、宽51厘米。鹿呈奔跑跳跃状,头上无角,嘴巴微张,双耳竖立,身体呈S形,双腿细长有力,姿态矫健,极富动感;身体饰以点状花纹;尾巴上扬,为短横线。整只鹿,线条凝练,造型准确,气韵生动,将鹿受惊奔跑时的状态刻画得非常真实。
但是鹿尾后面是什么,是图案还是文字?当时,笔者正在编著《寿光历代碑刻》一书,序言由孙敬明先生撰写。孙先生是潍坊市博物馆资深研究员,对地方文化及金石学、古文字颇有研究。于是,笔者拨通了孙先生的电话,讲述了大致情况。巧的是,孙先生竟有印象,还作过笔记。第二天,孙先生发来邮件,是1988年5月14日的“手绘石刻草图”,并附言,“当时我在临淄出席全国环渤海考古学文化研讨会,随后参观寿光博物馆,匆匆所记”。并嘱咐,“仔细观摩,可做拓本,或有新的发现”。
笔者按照嘱托,将刻石拓本传阅孙先生。孙先生看后很高兴,又打来电话,首先询问了笔者的看法。笔者当时认为这组刻石的年代应在秦汉以前,鹿后面像是一个文字,但不知为何字。孙先生指出,鹿的形象可与寿光当地出土的树木双兽纹瓦当进行对比,刻石的用途可以参考青州西辛战国墓考古发现,至于鹿尾后的“图案”,孙先生认为是文字,并表示研究后予以答复。
一周后,孙先生打来电话,说文字是“虞大夫”三字的合文,并征引文献予以说明,添加在了《寿光历代碑刻》一书序言中:“张书功大著,辑录宏阔,开篇即寿光与青州邻境弥河滩出土战国刻石,图文并臻,画一鹿奔跃,尾后刻三字合文‘虞大夫’。《周礼·夏官·大司马》有‘虞人’,掌山泽园囿之官;《周礼·地官·司徒》分山虞与泽虞之职。西周免簠、同簋铭文载‘虞、牧’之官,同簋并有‘虞大父’职掌场、林、虞、牧。而金文‘虞’皆作‘吴’,与此刻石同。齐国虞人见于春秋。《左传·昭公二十年》晏子曰:‘薮之薪蒸,虞候守之……十二月齐侯田于沛,招虞人以弓,不进。’凡此‘虞大夫’与文献‘虞大父’‘虞人’‘虞候’,称谓稍别,时空所致差异,其职掌一也。此地距齐都临淄未远,设园囿并立职掌。且附近曾出土周代‘右司工’铜锛。凡此两可互征。”
笔者对孙先生独到的见解,赞叹不已。“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笔者本着学习的态度,在孙先生的基础上,重又梳理了一遍文献,并试作进一步探究。
“虞”金文作“吴”,如西周“免簠”“同簋”“四十二年逨鼎”“四十三年逨鼎”“石鼓文”,“虞”皆写作“吴”,与此刻石同。虞作为官职,出现得很早,如《书·舜典》:“益,汝作朕虞。”马融注:“虞,掌山泽之官名。”即舜让伯益掌管山林。西周时沿置此官。《周礼·地官·司徒》有“山虞”“泽虞”之别,分掌“山林之政令”“国泽之政令”。西周免簠铭文载“虞、牧”之官,同簋铭文中有“虞大父”,掌管场、林、虞、牧。春秋、战国时期各国多有设置,或称虞人、虞候。《国语·周语中》:“虞人入材。”韦昭注:“虞人,掌山泽之官。祭祀、宾客,供其材也。”《左传·昭公二十年》:“齐侯田于沛,招虞人以弓,不进,公使执之。”又晏子曰:“薮之薪蒸,虞候守之。”《左传·襄公四年》魏绛假借虞人诵《虞箴》,以劝谏晋侯。“山虞”“泽虞”“虞大父”“虞人”“虞候”与“虞大夫”,称谓有别,时空分异,但共为虞官,皆掌山林鸟兽。
从书写特点看,“虞大夫”三字采用合文的书写形式,三字合为一字,占一个字位置。三字为包含结构,“大”借用“吴”中间的两斜划,“夫”借用“大”的横划和“吴”的左右各两斜划,而“大”又包含在“夫”中。鹿尾连接的短斜划及右侧对称的另一短斜划,即是合文符号“=”的简化“-”,两者构成的“八”字形,又是装饰符号,起到对称美化作用。据于省吾先生研究,“=”符最早始于西周后期;林素清先生则认为春秋晚期逐渐出现,大量使用则在战国。“八”字形装饰符号的使用也是战国文字的一大特点。“大夫”二字的合文,据对《殷周金文集成》所载合文的统计,最早出现于春秋晚期,而多见于战国。所以,根据文献记载虞官之设置及“虞大夫”合文的书写特点,此刻石的年代最晚当是战国。刻石发现之地,西周时属纪国,周庄王七年(公元前690年),齐灭纪,并改纪国为剧邑。那么,刻石断为战国,则“虞大夫”应为齐国官职。
值得一提的是,“虞大夫”合文采用斜势书写,中间的长横右端上方又多出一弯曲的笔画,鹿尾的上部也有两处明显的人工凿刻短横,整个文字似一人身体后仰,一手持戈,一手高举正在投掷石器,追逐猎鹿。文字与鹿动感十足,和谐统一,共同构成一幅生动的逐鹿图。
胡适说:“发现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此话虽有夸大,但这些刻石埋藏地下两千多年,出土后三十多年无人过问,而独显现于孙先生与笔者,这大概就是物之隐现各有时机。又《易·屯》曰:“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 ”意思是追逐野鹿如果没有虞人引导,只能迷失在茫茫山林中。抑或此虞大夫与笔者本有此缘分,导引如此?
这些石块有何用途?2004年青州市博物馆在对青州西辛战国墓发掘时发现,这座战国墓葬的椁室内侧,由一些经过加工的、较为方正的石块砌筑而成,个别石块上还残存墨书文字,但已漫漶不清。寿光发现的这六块石头,跟青州西辛战国墓葬中的石椁,大小形状类似。这六块石头是否与墓葬有关,还有待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