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新我先生给张海的书信
杰出的书法家费新我先生,生于1903年,逝世于1992年。在费新我逝世30周年之际,《新我师说——费新我先生给张海的书信集》由河南美术出版社出版。中国书协名誉主席、郑州大学书法学院院长张海先生, 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与费老通信,直至费老仙逝,鱼雁往还,几无间断。费老致张海的书信,张海视如拱璧,虽数度乔迁,偶有遗失,仍存近二百封,可谓洋洋大观。
这些书信,并不像传统文人尺牍那样寥寥数语,甚至也不在意文辞翰墨的“风度相高”。就内容来说,言事言艺,琐事叮嘱,无话不谈;就形式来说,或钢笔或毛笔,或横行或直行,挥洒自如;就分量来说,只言片语者甚少,长篇大论者居多,甚或数页数千言;就书法来说,让我们看到了费新我行草“家常”的另一面。展卷披读,受益良多,感慨万千。
得未曾有,不会再有
“尺牍书疏,千里面目”“见信如面”,书信被称为“最温柔的艺术”。在没有电话之前,书信更是最重要的互通信息工具。每一封书信,都有故事、有感情、有温度。古代“法帖”,几乎全是书信。平心而论,文人墨客间的信函,大都简短。而费老致张海的信函,通信之勤,篇幅之长,无所不包,无微不至,即使在当时,也罕有其匹。以师答生,不惮烦琐,更是难能可贵。这当然有工作、艺术的因素,也足以见到费、张二位的精神、风采。
由电话到传呼,由传呼到手机,由手机到智能手机,文字、语音、视频,交流手段越来越丰富、便捷,书信时代,早已成为历史。所以,费、张通信,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因特殊的人物,留下了特殊文物。当我们披卷发函之时,油然便生今昔之感,细读信札,则又不能不感慨系之。
河南当代书法的恩人
20世纪70年代末,张海在河南安阳工作时期,就邀请费老来豫讲学。这一事件,可谓中原书法复兴的滥觞。无可讳言,河南虽然历来为文化渊薮,但是当时却老成凋零,宣传、出版、教育发展滞后,书法整体水平在全国处于中下游,也是客观的历史事实。当时的海内名宿由于种种原因,愿意倾囊相授、传经送宝,并且成行者并不多。费老当时已经是古稀老人,不辞辛劳,数度来豫,讲学、示范、办展,泽被后世,功德无量。毫不过分地说,费老是河南当代书法的恩人。费老的宽厚慈祥,以书法普及提高为己任,即便在当时,也罕有比肩者。当然,费老多次说“河南人待我太好了”,与张海的诚挚、热情,以及卓有成效的组织工作是不可分割的。
河南也没有让费老失望,中原书法迅速崛起,是对费老最好的回报。费老每见河南书法有了进展,也由衷高兴,不吝表扬。1985年10月28日的信中说:“楷展评奖与装裱研究会,皆实际需要工作,没得话说。文化中心将注定在中原了。”
当然,费老也并不是一味表扬鼓励。当发现河南书法存在一定问题时,也会及时批评。20世纪80年代,王铎热在全国兴起,尤其在河南更如火如荼。费老信中说:“王铎影印本出后,河南人必群趋之。你吸收他以后,应再临南北朝以融化之,不要都走一辙也。”费老的担心之语,不幸而言中,当年群趋王铎,而真正有所建树者并不多。费老本人、张海的书法,都受过王铎的影响,但都能遗貌取神,为后人提供了典范。
忙、拼
费老1958年右腕病残,以超人的毅力和勤奋,以左笔开创了新的书法艺术天地。启功先生赠诗曰:“浪漫天真郑板桥,新翁继响笔萧萧。天惊石破西园后,左腕如山不可摇。”费老的精神,与20世纪80年代“振兴中华”的民族精神高度契合,使他成为一代人的榜样。同时,就左笔而论,费老成就当然在高凤翰之上,说是前无古人,也不为过。费老乐教人、乐出游、乐施予,盛名之下,忙是其常态。会议、展览、求索、著述、交流,无片刻之暇。读他的信,“拼老命”“硬着头皮挺了”“简直在拼写”“写不好,拼!那天血压高到二百二”等字眼,时常出现,真让人心疼。
1987年9月26日的信,附了多个“励”字,是为了替换某作品中的一个字。另外,为河南某报题报头,写了几十次之多。无论多忙,费老对艺术的精益求精,丝毫不懈怠。笔者也曾看到张海为某处题字,也写了十数遍,还附信说仍不满意,可谓乃师乃生,克绍箕裘。
费老当然也累。1988年4月23日的信中说:“我现在废品多,还有自己看不入眼底,也就重写。有时连写几张通不过,因之就要想,何必这样苦苦去凑别人呢!不写,最好!还有也自问:我到底在艺术,还是在搞名利?”
费老当然不是在“搞名利”。耄耋之年如此忙、如此拼,正是“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出于对书法的敬畏和热爱,他们才能在特殊的时代,没有放下手中的笔;也正是出于对书法的敬畏和热爱,他们才能够争分夺秒,去忙、去拼,奋不顾身,承前启后,赓续了书法艺术。许身艺术,鞠躬尽瘁,忙和拼的人,才是文化的脊梁。
真性情不矫饰
费老致张海的书信,多数与书法艺术、书法活动有关,类乎“公函” ,但随着交往深入,信任增强,渐渐无话不谈,书信的“私密性”也便呈现出来。并不“高大全”,柴米油盐中的费老,更加可爱。
费老基本上口不言是非,但偶尔也直斥时弊。他说:“说到装裱我就要讲,我近更感到我国装裱太老朽了。”
费老亮节高风,屈己成人。1980年,费老与林散之老相约换画。费画鹅群赠林,林画山水赠费。鹅群久赠,山水迟来,直到1987年,邵一衡见林,林出一山水立幅,赠邵赠费,交代未清,人在病榻,不克留题。邵向费说起,费说这画得平分,怎么平分?“你得其形迹,我得其情意。”
某次河南活动,有日本客人,费老也乐于来会,但没有接到请柬。信中说,我要自费去,恐怕难得与客人攀谈等等,煞是可爱。其实是请柬未能及时送达,后来收到请柬,欣然命驾。吾豫有某所谓“收藏家”,数数打扰费老,甚至不经允许,登楼取物,费老在好几封信里,大诉其苦,还感慨自己没有其他老书家的威严,吓不退宵小。
凡此种种,在费老信中,伴着老人古拙浑厚的书迹,鲜活地永留人间。
虽云师生,情同父子
张海师从费老,没有拜师仪式,殊不谬传道授业解惑之意,而毫无江湖气息。有人说“张海在学你”,费老说:“他在学我,我倒不知。他的组织才能,谁也学不像哩!”实际上,张海确曾短暂学过费老书法,不过,善学者必另辟蹊径,方不谬师承之谊。
这对书法事业、书法艺术师生,赤诚相待,日益亲密。
张海喜藏砚,费老有砚十一方,赠其四方。“你要我用过之砚,即把案上用的一澄泥砚‘圆田’还赠,铭句原来想过,现稍改动,为‘静而寿,渥乃文。满怀月,一池云。乙卯中秋,新我铭之’。你如认可,即当写纸上,请刻砚之周壁。”鱼化龙砚铭:“是盂中友,非池中物。纵之入海,犹思唼墨。”其中寄意,不言自明。费老平生写手卷四卷,赠张海其一,戏言将来“遗作展”用。传人托附,亦不言自明。张海每有升迁,老人必衷心欢喜,有所鼓励,有所叮咛。
张海与费老共同参会,老人说:“我不要人陪,多跟你算了。”在新加坡,老人不慎摔伤,痛中大呼:“海——海——”老人逝世前两月致信张海,书迹支离,元气颓丧,“又砚一片(给海玩)”。在大去之前,老人没有按惯例称“张海同志”,而是直呼为“海”。在老人心中,“张海”早已不仅是“同志”,而是视同子嗣,甚至有过于子嗣处了。读信至此,不由潸然泪下。
费老身后,张海未一日而忘怀。张海艺术馆设立“三老厅”,郑州大学书法学院设立“新我奖”,举办遗作展,出版《左腕如山》纪念文集,出版书法大字典,召开纪念座谈会,建立纪念馆,包括此书出版,等等,张海或一力承担,或倾力促成,厥功至伟。当然,这也不能简单地看成是报师恩。“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这本书,老人言之谆谆,说的是为人、做事、研艺,致广大尽精微,传的是道。所以,师恩和报师恩,在费老和张海这里,在这本书里,是为艺术为事业,是为国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