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妙境
——我读孙博文的画
栏目:画者
作者:郑工  来源:中国艺术报

孙博文作品

  第一眼看孙博文的画,画幅巨大,先声夺人,让你一头雾水,无法言语。有记者采访,对着镜头我也只能说,孙博文的画很难定位。或者说,孙博文的画很难归类,因为既有的评价标准及分类原则,在孙博文的画前都失效了。

  他不守常规,不循常理,但“博”采众家,熔铸自家风格。孙博文的画,似乎笔笔都有出处,有许多可供类比的现象,如梵高的星空与旋转笔调,燃烧的麦田;又如张大千的泼墨泼彩,大山大水;还有他的花鸟画,可见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或李苦禅、崔子范的笔踪。至于其求学经历,也可以追溯相应的师承关系与画学谱系。但这一切又能说明什么?我以为,唯一能证明的就是他的博学,这与他的学院教育背景无法分离。虽然孙博文的画,亦如天马行空,随意而作,自发而为,而不是依靠知识建构自己的艺术,但他利用知识在思想层面上处理各种知识关系。观看孙博文的画,想到最多的是“心态”或“精神”的概念,这不是描述性的,而是引发我们进一步探究孙博文作画时的状况,试图在图像之间寻觅其隐含的意义。因为这一作用,可以让我们在一些具有连续性的现象之间建立某一意义同一体,从而进入其精神世界,知道其人其画。

  孙博文之“奇”与“博”,就是“一”与“多”。博而后出奇,多而后专一,其“一”就是自我。所以,他晚成且一发不可收拾。2020年11月22日之前,美术批评界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之后,他因连续两次大展引发关注,众说纷纭,可谈的知识点很多,聚焦却很难。他的画激发了我们的好奇心,究其因,谜团较多,意指不明。其中,我想弄清两个问题:一是什么原因导致其艺术发生突变?二是什么因素促成其艺术之大成?

  从现有资料看,孙博文画风突变在1999年,时年61岁,定居青岛。有四件作品值得注意,分别为《白练飞响落人间》《隔溪山中高人语》《禅意尽在山水间》及《远山青翠彩墨染》。其尺寸一致,均有跋文,但画题是后来整理者确定的,有所发挥,以为是四条屏。可从构图形式看,这四幅画各自独立,并无起承转合之势;就其跋文而言,作画立意,各有所取,亦难以组画论定。若细究跋文,前两幅有所联系。如“一帘白练下山岗,内有高人八尺妆”“隔溪始有高人住,朗朗书声到客船”。前者观瀑布臆想高人之形象,魁魁然曰其大者;后者以溪流水声臆想高人之诵读,其音袅袅,似乎不绝如缕。前后之间,虽有作者对“高人”的想象,一形一声,但在画面上也没有明显的对应关系。至于“天作匡庐地为案”“万里长空自在天”,画的也是高山流水,构图顶天立地,言及“禅”与“自在”,那正是孙博文后期绘画的常态。之所以我关注这四件作品,在于其自由放达的胸襟与风格,尤其是上下之间,有一以贯之的气势,形成一路新的画风。此外,还有几幅斗方之作,如《一山风涛》《春来山香听风涛》,显得中规中矩,团块结构,画风较为沉静,传统因素较多。

  新旧风格同时存在,是绘画转折期特有的现象,对于孙博文,这一现象至2003年依然如此,可能存在市场的因素。如何区分二者?关键有两点:一看画幅大小,二看绘画的自由度。不论是花鸟画还是山水画,不论是泼墨还是泼彩,注重笔墨与章法的画,画幅都不太大,而幅面大者,几乎都是放荡不羁的画,高度自由。他就是画画,想法很单纯,没有杂念。专一为画的人,不多。一者多解,在内为我,在外为道。从我出发,纵观世界,海阔天空。思者即悟者,悟者即画者。其新出之意,在于我而不在于他,他者则回归传统。传统对于孙博文而言,就是拿来,无论古今中外,取而用之。谈论孙博文绘画的意义,正在于其自我的重塑,进而求新求变。

  “泼”是孙博文绘画转变的行为动机,也是引发其画风转变的主要契机。看1999年孙博文的《先报春来早》,青绿袭来,染遍山野,“半空呼嚎万木春”;再看1998年孙博文的画,如《层峦叠嶂铺锦绣》,大片石青色罩染,其意象几近相同。以此前推,1997年有《鶗鴂声声春山新》,1996年有《墨花淋漓晴尤湿》。这是其新风格发展的脉络,1999年为界点,前三年为孕育期,后三年为发展期,至2002年达到创作的高峰。借“泼”而放纵自己,敞开胸怀,开放视野,“糊涂切相任天机”。孙博文将此归结为“禅意入画”,实为画者入禅。

  禅与“泼”有何关系?他的画多有题跋,说明其创作时的心态、笔法及行为方式。“试看拖泥带水笔,正是禅意入画时。”这句跋文,1998年相继出现在《层峦叠嶂铺锦绣》与《山隔云水倍澄明》里,2002年再题于《云水禅心》与《飞泉溅禅石》中。所谓拖泥带水笔,即在泼墨泼彩之际,放笔直入,纷纷攘攘,铺天盖地,生成万象。南宋夏圭,曾秃笔带水作斧劈皴,又称“拖泥带水皴”或“落茄法”,此法在米芾已见端倪。米芾,自诩鹿门居士,学佛修禅。禅佛之道,讲究空悟,忌讳繁复。“道个佛字,拖泥带水。道个禅字,满面惭惶。”孙博文却反其道而行之,于繁中寻道,劈柴担水,行住坐卧,无处不是道场。显然,孙博文的画,以禅为体,以密为用,“知其白,守其黑”,让隐秘之门向自由开启。他的“泼”是一种自由行为,带动了绘画中的用笔,且其笔道,愈演愈烈。画到此时,孙博文已进入自由之境,画什么不重要了,怎么画也不重要了。

  2002年,他有一系列代表性的作品,如《欲寄禅心此山中》《云水禅心》《落笔生禅意》《求禅天地间》《山水皆禅意》《红云当头万象生》等,几乎都是挂轴,高达4米以上。更重要的是,2002年他画了《凤凰涅槃》,题为:“天作匡庐地为案,老翁写画难得闲。题首孬诗学李杜,不要工整只求禅。”其气派何其之大,其目标何其明确。他画画就是一路写去,既张扬又霸道,不留下半点空闲,埋头作画,不论东西,以卧游的方式,问道天地。而在1998年,孙博文有一幅《凤舞九天》,题的也是这首诗,整幅画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那只表明他心中的向往——“我就是一只凤凰”。2001年,他还有一幅《涅槃》,其跋文为:“天际霞光入水中,水中天际一时红。直须日观三更后,首送金乌上碧空。”画面上下三重,浴火燃烧的凤凰,向死而生,超越一切,飞至顶端。其气势宏阔,奋发向上。再回望2002年的《凤凰涅槃》,画面的情绪就很平和,那是得道升天的火凤凰,展开翅膀,安抚众生。此时,距离孙博文离世不到一年,他是否已有预感,或者,他知道自己也得道了。

  于是,孙博文欣欣然地画了一批特大尺幅的画,如《春色满园》《霁后霞光》,还有《云峰出奇》与《道法自然》,大小规格接近,虽然不可以四条屏论之,但相互间的意象却出奇地接近。论色彩,红黄蓝三原色,加之橙紫,纯度高,热烈而高调;论笔触,奔腾放达,高高卷起,勃勃生发;论意境,云蒸霞蔚,如地火奔腾,天火燃烧——“浮气须臾变,群峰幻出景”。天上地下,都被一团元气所化解。而未解的元气之象,既见《挥笔御乾坤》,再见《境随心转有乾坤》。此种意象的能指漂浮不定,无法在他画中题跋获得解释。循此意象,可追溯至2000年,如《水底日升波自沸》,那个火轮,就是一个形式符号。不过,2002年的孙博文还画了一幅《碧山别有天》,他要归隐了。跋曰:“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风和日丽,一派超脱,似乎是其精神写照。